关于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一词的注解修改

1935年2月,红军长征期间,毛泽东创作了一首词,即《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忆秦娥”是词牌名,源于李白的词句“秦娥梦断秦楼月”。至于“娄山关”,则是这首词的标题。娄山关位于贵州遵义城北娄山的最高峰,是由四川进入贵州的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是防守黔北重镇遵义的一道要冲。1935年1月7日,红军攻占遵义,随后即召开了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遵义会议。此后,红军又经娄山关北上,原拟在泸州和宜宾之间渡江,结果没有成功,遂原路折回,再向遵义进军,经过半天的激战,打败了扼守关隘的黔系军阀王家烈部一个师,重新攻克遵义。

毛泽东的这首词,就是描写这次娄山关战斗经历的。有注释者云:词的上阕,是写红军在拂晓时向娄山关进军的情景,下阕则是描写红军攻克和越过关隘之后的景象。词中出现的“西风”“雁叫”“霜晨”,都是当地每年2月间的真实情景。

1962年,为筹备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有关方面请示毛泽东是否同意发表他30年前于战争期间“在马背上哼成的”六首词。毛泽东欣然同意后,《人民文学》编辑部便请郭沫若撰写注解和诠释性的文字,以帮助读者阅读。

1962年第5号的《人民文学》和5月12日的《人民日报》随即发表了毛泽东的《词六首》,其中包括《忆秦娥·娄山关》,同时还发表了郭沫若撰写的《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随着毛泽东诗词的相继公开发表,郭沫若成为毛泽东诗词的第一注家和解家。毛泽东本人也对郭沫若的注解非常重视,这中间既包含着诗人因自己的作品得到共鸣和知音的喜悦,也有因他人的理解而不断深化和阐释自己作品的乐趣。不过,虽然如此,注家和解家毕竟不是作者本人,难免也会有理解上的偏差。比如郭沫若的《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一文涉及《忆秦娥·娄山关》时,便有不准确的地方。在郭沫若把《人民文学》编辑部送阅的小样送请毛泽东“加以删正”时,毛泽东经过详细阅读,就修改了近千字的文字。

郭沫若在《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一文中,详细注解了《忆秦娥·娄山关》,并对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词的蕴意,有一段自己的理解和说明,他说:

“我对于《娄山关》这首词作过一番研究,我起初也觉得是一天的事。曾经把新旧《遵义府志》拿来翻阅过,查出了由遵义城至娄山关是60余公里,恰好是一天的路程。清早由遵义城动身,晚上到达娄山关,那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进一步考虑,却发现了问题。红军长征第一次由遵义经过娄山关,是在1935年1月。第二次又经过娄山关回遵义,是在当年2月。就时令来说都是冬天。为什么词的上阕写的却是秋天?‘西风’,‘雁叫’,‘霜晨’,都是秋天的景物。这怎么解释?要说主席写词不顾时令,那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我才进一步知道:《娄山关》所写的不是一天的事。上阕所写的是红军长征的初期,那是1934年的秋天;下阕所写的是遵义会议之后,继续长征,第一次跨过娄山关。想到了这一层,全词才好像豁然贯通了。‘西风烈’,不仅是自然界的西风,也隐喻着受着帝国主义支持的敌军力量的相对强大。在这时拂晓的长空中,有下弦的残月,天上有南飞的归雁,地上有长征的红军。马蹄声零碎,喇叭声呜咽,气氛是悲壮的。但到了遵义会议以后,在党和红军中树立了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中国的革命便来了一个转折点。《娄山关》这一首词就是遵义会议前后的革命气势的生动反映。在遵义会议以后,红军又以百倍勇气重新迈上征途,不管面前有多少道铁门关也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超越过去。前途的障碍是很多的——‘苍山如海’。流血的斗争是要继续的——‘残阳如血’。但尽管这样,必然有胜利的明天!我对于《娄山关》一词作了这样的解释,我虽然没有当面问过主席,不知道我的解释究竟是否正确,但在广州的诗歌座谈会上,我很高兴同志们是同意了我的见解的。或许有人会问:一首词中所说的一朝一夕为什么所表示的不是一天?这在我们中国的诗歌中倒并不是稀罕的例子。例如屈原的《离骚》里面便有‘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或‘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所谓朝夕都不限于一天。”

5月9日,毛泽东看了郭沫若的文章后,感到不太满意,特别是在写作的时间,以及历史背景的解读上面。于是,他索性将郭沫若注释的有关内容全部删去,又以郭沫若的口吻,在郭沫若文章清样的四边空白处,重新写了一段对这首词的注释文字。毛泽东写道:

“我对于《娄山关》这首词作过一番研究,初以为是写一天的,后来又觉得不对,是在写两次的事,头一阕一次,第二阕一次,我曾在广州文艺座谈会上发表了意见,主张后者(写两次的事),而否定前者(写一天),可是我错了。这是作者告诉我的。1935年1月党的遵义会议以后,红军第一次打娄山关,胜利了,企图经过川南,渡江北上,进入川西,直取成都,击灭刘湘,在川西建立根据地。但是事与愿违,遇到了川军的重重阻力。红军由娄山关一直向西,经过古蔺古宋诸县打到了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一个地方,叫做‘鸡鸣三省’,突然遇到了云南军队的强大阻力,无法前进。中央政治局开了一个会,立即决定循原路反攻遵义,出敌不意打回马枪。这是当年2月。在接近娄山关几十华里的地点,清晨出发,还有月亮,午后二三时到达娄山关,一战攻克,消灭敌军一个师,这时已近黄昏了。乘胜直追,夜战遵义,又消灭敌军一个师。此役共消灭敌军两个师,重占遵义。词是后来追写的,那天走了一百多华里,指挥作战,哪有时间去哼词呢?南方有好多个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贵川诸省,就是这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两句,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由此看来,我在广州座谈会上所说的一段话,竟是错了。解诗之难,由此可见。”

毛泽东的意思,这首词其实写的是一天之中的事情,即攻克娄山关反攻遵义之役,而“解诗之难,由此可见”,则是诗人自己的感喟。

毛泽东的这首词,还曾发表于《诗刊》1957年第1期。后来,毛泽东还曾自注:“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诸篇(即1958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忆秦娥·娄山关》排在《十六字令三首》之前,‘以下诸篇’,指《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反映了这一种心情。”这所谓“心情是沉郁的”,可与毛泽东对郭沫若的注解发出“解诗之难”的感慨相联系,即诗人创作时的历史背景和场景以及诗人的具体历史感受,非作者本人和经历者是无法体会出的。如当年王明“左”倾错误贯彻到中央苏区,毛泽东受到排挤和责难,直至1935年遵义会议之后;而红军长征初始,才经湘江一战,红军的损失就超过一半;抵达遵义时,整个部队弥漫着沮丧和迷茫的气氛,可谓中央红军和中国革命到了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于是,毛泽东这首词着意描写的场景,是拂晓时分,残月当空,西风凛冽刺骨,大雁悲鸣在上,红军行军在下,伴随着细碎的马蹄声和呜咽的喇叭声,忽然,在悲壮、凄清之余,又有了高亢的旋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首词结束在无比凄美的八个字之尾,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其意蕴是难以尽言的。

《忆秦娥·娄山关》一词因有“西风”、“雁叫”、“霜晨”等词,于是在注释时便碰到了物候、气候等专业知识问题。当年郭沫若为了注释毛泽东的这首词,也是煞费苦心的,通过新近出版的《竺可桢全集》日记部分,我们得以知道:当年郭沫若为此还请教过气象学家竺可桢。

其时,郭沫若是中国科学院院长,竺可桢则是副院长。1962年6月13日,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

“接郭老函,询问毛主席词《忆秦娥·娄山关》有‘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是不是阳历2月的现象?因红军取娄山关是在遵义会议1935年1月初之后,要我证实时间。我查日记知1941年2月3日过娄山关时见山顶有雪,1943年4月13日过娄山关遇雪。另一次(未查明日期)过娄山关,山上雪冰载途,得回到山下住宿一晚。丁普生同行,有一箱子为小偷窃去。可见2月间娄山关是有霜雪,而风向在1500公尺高度也应是西风或西南风的。是年到遵义,展览馆送我一本红军在贵州纪念刊,其中有夺取娄山关一段说明,红军夺取娄山关是在2月26日,27日红军又遄返遵义,第二次占有遵义。”

显然,郭沫若在看到了毛泽东的自注后,还在认真地核实词的注解。恰好,竺可桢是去过娄山关的。竺可桢查找自己的日记,时间是1941年、1943年,此时正是抗日战争期间,当年浙江大学从杭州迁至贵州,分驻于遵义、湄潭、永兴等处,校长竺可桢为校务多方奔走,来往于贵州和重庆等地之间,加上他又是地理学家和气象学家,于是,对贵州的地理、地形、气象等,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在他的带动下,当时的浙大学人在战乱时期,还完成了一部当地的方志——《遵义新志》。竺可桢回忆亲见过娄山关2月和4月是有雪的,或者,竟是“霜雪”吧。那么,毛泽东所说的“南方有好多个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也许不错,至于风向,竺可桢查知,也确是西风。

来源:《党史博览》2011年08期    散木

相关文章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