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真有多远,离经验有多近?—读威廉·布莱克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

二十多年前,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我买到一本英汉对照英美名诗一百首》孙梁编选,书中有三首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歌:《天真之歌》、老虎和《扫烟囱的小孩》,“天真”、“老虎”、“扫烟囱”三个名词伴随着布莱克之名进入我的读诗视野,后来我读到写动物出名的里尔克的豹》、博尔赫斯的另一只老虎》,但感觉都没有布莱克的《老虎》天真(innocence)、自然、无技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习过诗,一上来便是欧美现代派的那种,后来放弃了,让位给了散文,不过依然保持着读诗的习惯。诗歌会让写作者保持警惕和清晰,不会在语言上松懈。因此当威康·布莱克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出现在亚马逊书店上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奇怪,一位伟大的诗人总会在某个时候出现在你面前一一虽然我只读过他的三首诗歌。当这本暗蓝色、修长的大16开本以它天鹤绒般的面孔出现在我书桌上的那一刻,我又重回到了读诗的时光里,面对它:“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面对它:每页书籍左面的版画和右边的诗歌,面对它:译者杨苡(赵瑞蒸之妻、杨宪益之妹)以她诚实和温、的汉语、称着一英语名诗,读诗的美妙时光在慢慢流逝。

一有的诗集需供奉书架上,如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你不一定读它,放在那里就表明一种姿态;有的诗集放在离我一臂之遥的案头,取下来随时读,如《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而《天真与经验之歌》如此之好,我将它放进包里带在身边,工作累了,翻开它读几页,或是随意翻阅一张版画,读读画就是了。读画也是一种读。布莱克十岁便辍学,跟了一位雕版师勤勤勉勉地学习雕版技术,当上刻版工匠后可以养家糊口,这样外界便不能千扰他做一位诗人,完全沉洒在天真的氛围里,安心地刻版、写诗。布莱克的工作是“诗配画”,让每一件成为艺术作品。他有一位懂艺术的弟弟,不幸得重病天折,这对他打击很大。威廉在无限哀伤中竟然能看见“解脱了的灵魂向天空升去”,他在与弟弟的亡魂交流中获取力量,坐下来,在铜版上蚀刻诗与画一如果你能体会到将写好的文字刻在一块铜版上所费的巨大体能与心思,你便能欣赏布莱克了。

当你翻开布莱克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你翻开了人类灵魂的两个对立状态天真一经验,拥有天真意味着放弃经验,反之亦然。布莱克将它们联合起来,通过五十四幅版画、五十四首诗歌—像五十四张扑克牌,给人类命运卜上一卦?第一幅《联合扉页》版画画着被逐出伊甸园的人类先祖亚当和互娃,他们貌合神离地重叠着,被焰火炙烤,弯下了腰,这时一只天真之鸟飞离了火焰,向着歌飞驰。这幅画基本上是诗集集中表现的主题,布莱克又将其拆解为两大主题:“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前者来自他的心灵,“是一个处于天真心境的产物”,后者来自他的头脑,“全神贯注地执迷于善与恶的问题”。当你读着《牧童》《羔羊》《扫烟囱的孩子》《花朵》《夜》《春天》,你在聆听诗人用“一支乡土的笔”写下“快乐的歌曲”,无忧无虑,连孩子们都听得喜欢,布莱克在人间造就了一座天堂。到了“经验之歌,抒情味直转急下,天真褪却,经验跟进。“经验之歌”第三首《泥块和小石子》“爱情只想讨它自己的欢欣,\随心所欲地去束缚别人,\它看到别人失去安宁就高兴,\建立一座地狱以对抗天庭。”“泥块”和“小石子”,柔软和坚硬,无私的爱和野蛮的经验,在地狱的绝望中建立有序的天庭。布莱克在伦敦看多了人间的苦难,他将笔触伸及甘俗,有名诗《伦敦》“但更多的是在午夜的街道上我听见\那年轻的娼妓是怎样地沮咒\摧残了新生婴儿的眼泪、用疫疠把新婚的枢车摧毁。”这是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布莱克却有如此先锋的意象,不禁让人联想起后世纪的狄兰·托马斯。同一个主题在《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有不同的表现,《花朵》《扫烟囱的孩子》《小男孩的迷失》《小女孩的迷失》《婴儿的欢乐》《婴儿的悲哀》,它们在“天真之歌”里表达的是欢愉,在“经验之歌”里表达的是悲哀。如《花朵》“快乐的快乐的雀儿\在碧绿碧绿的叶子下面\一只幸运的花朵\看见你飞掠而过恰似箭”,版画上硕壮如女性性器的叶子上坐着长翅膀的天使,其中一对快乐的妙人儿拥抱在一起,诗人通过“红襟鸟”非常隐晦的象征道出性的欢愉来。在《经验之歌》里花朵病了,成了一朵《病玫瑰》“哦,玫瑰,你病了。”谁给它带来了疾病又是谁毁掉了它的生命布莱克在诗里回答“发现了你的床沉洒在猩红色的欢欣”,性是一把两刃利器,美好的时光如同一条肥虫一样,从里烂到外。布莱克对性爱的歌项既热情又冷静,“两性从羞涩与骄傲中跃起(sprung)”《给得撒》,“跃”这个字用得多好啊,“在早晨传播,在夜晚死去”,诗人含蓄地说“但慈悲把死亡变成睡眠”,接着大踏步地将它推向高潮“两性激动且哭泣”。他既不说“两人”,也不说“男人女人”,而是用了“The Sexes”,大写S,这把性,即肉体美,上升到了天国高度。从“天真”到“经呀’,他开始具备了诗人“担露的观军’,布莱克的哲学观在诗歌里流露出来。虽然诗人艾略特不无坦然地表示,布莱克不懂得借用一种形式,他的诗歌与哲学的联姻不怎么巧妙,艾略特说,他太执著于自己的观念了。这是否也归咎于布莱克的“天真”呢?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要看版画里的《老虎》,这首布莱克的代表诗作,当年我怀着恐惧与颤果读着它。《版画》里的老虎既不狰狞,也不愤怒,倒像一只病猫,站在一裸大树下,肥肥的腿肉和身躯,但它丝毫不影响布莱克的《老虎》成为人类诗歌史上的杰作——

老虎,老虎,你炽烈地发光,

照得夜晚的森林灿烂辉煌;

是什么样的不朽的手或眼睛

能把你一身惊人的匀称造成?

 来源:《书城》2013年04期     郑亚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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