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魂失魄”的王朝

大孟鼎铭文

(图片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S2期,第40页

南朝起于宋武帝永初元年(420),止于陈后主祯明三年(589),历经宋、齐、梁、陈四代,前后约一百七十年历史。其中刘宋历时最长,约六十年;萧齐最短,历时二十三年,都是短命王朝。

除此之外,四朝开国者都出身寒微,属于典型的暴发户家族,与其时之世家大族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暴发户皇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特别是南朝的宫廷喋血、骨肉残杀,以及皇帝的行止错乱、荒谬绝伦,仿如“丧魂失魄”的精神病人,让读史者不胜唏嘘。

打开刘宋王朝骨肉相残这个“潘多拉魔盒”的正是尚有政声、开创所谓“元嘉之治”的宋文帝。

宋武帝刘裕当皇帝两年后去世,太子刘义符(宋少帝)即位,刘裕遗命谢晦、徐羡之、傅亮三人辅佐新君。刘义符年少轻狂,行止悖乱,更好游狎,即位后居丧亦无礼。景平二年(424),少帝于华林园盖店铺,自己小衣巾、短打扮,以市肆为戏。时北魏来犯,国人惊恐,少帝仍游戏无度,不理朝政。谢晦等受顾命之重,恐负先帝之托,决计废黜少帝,后立刘义隆,是为宋文帝。

文帝即位不久族诛三位顾命大臣,后杀统军大将檀道济。同时,在担心失去权力的恐惧中,将屠刀指向自己的弟弟刘义康(武帝第四子)。

文帝三十出头即患虚劳症,“每意有所想,便觉心中痛裂”,遂将政务交刘义康打理。不久,刘义康专擅朝政,并接纳各路人物,“凡朝士有才者,皆引入己府”。此已犯文帝之大忌。某年冬天,文帝吃着外地进贡的柑橘,觉“形味并劣”。一旁的刘义康赶紧派人回府取来贡柑,比皇帝刚吃的又大又好。此时文帝虽不明说,但已开始谋划翦除义康及其党羽。

文帝诛杀义康开了宋室骨肉相残之先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元嘉二十九年(452),太子刘劭与女巫严道育合谋,“琢玉为上形像,埋于含章殿前”,咒文帝早死。事发,文帝打算废太子并赐死与其勾结的次子刘浚,但最终为太子所弑,时年四十七岁。弑父篡位后的刘劭将皇族里的叔辈、兄弟及诸侄等大量诛杀。

受到威胁的文帝第三子刘骏(孝武帝)联合从京城单骑逃脱的刘义恭(文帝第五子)等起兵,俘虏并斩杀刘劭,之后如法炮制,将刘劭四子及同逆刘浚及其三子、诸女、妾媵等斩首或赐死。

不久,刘骏又处死了皇弟刘铄、刘诞全家。杀刘诞时,一并诛杀城中三千余口。

刘义宣为武帝第六子,因恨“孝武闺廷无礼,与义宣诸女淫乱”,起兵讨伐,兵败后连同十六个儿子被杀。

大明八年(464),刘骏病死,太子刘子业(前废帝)即位,其荒淫残暴不亚乃父。

江夏王刘义恭联合尚书令柳元景、尚书仆射颜师伯等密谋废立。事泄后刘子业亲率羽林军冲入刘义恭府第杀了他及其四子,后又杀柳元景八子六弟诸侄,杀颜师伯及其六子。“自是公卿以下皆被捶曳如奴隶矣”,而到此时宋武帝刘裕七子亦无一善终。

泰始元年(465)十一月发生宫廷政变,刘子业被杀。大臣拥立宋文帝第十一子、孝武帝之弟刘彧即位,是为宋明帝。即位后仅一个月,刘彧即宣布朝廷内外戒严,发兵征讨前废帝刘子业的弟弟、晋安王刘子勋。战争结束后,刘子勋及四个弟弟被处死,而子勋仅十一岁。

刘彧后又下诏将孝武帝余子悉数处死,史称“世祖(孝武帝庙号)二十八子于此尽矣”。

泰始七年,宋明帝刘彧又将屠刀对准了自己的三个弟弟:刘休仁、刘休佑和刘休若。

刘休仁是刘彧的十二弟,两人感情甚好,前废帝刘子业在位时,刘彧能苟活下来,全靠刘休仁巧言谀辞以取悦刘子业。刘彧取得皇位,刘休仁亦有拥戴之功。刘休仁死前愤愤地说:“上得天下,谁之力邪?孝武以诛锄兄弟,子孙更绝矣,今复为尔,宋祚其能久乎?”

泰豫元年(472),刘彧诛杀了认为心腹之患的三位弟弟及两位重臣吴喜、王景文后一命呜呼,年仅十岁的太子刘昱即位(后废帝)。

元徽二年(474)五月,恰恰是被刘彧当作大笨蛋且认为不足为患的桂阳王刘休范谋反。反叛虽很快平定,但正是这场平叛战争,使得一个新的军中实力派人物崛起,此人即萧道成。五年后,萧道成重演刘宋王朝开创者刘裕的“禅让”大戏,刘宋王朝灭亡。

刘宋王朝八个皇帝中,孝武帝刘骏、前废帝刘子业、宋明帝刘彧及后废帝刘昱等四人之行止悖乱、荒谬绝伦,远胜桀、纣。

刘骏与母亲路太后的不伦之恋史上绝无仅有,对此,《宋书·后妃传》记载较为隐晦:“上于闺房之内,礼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太后房内,故民间喧然,咸有丑声。宫掖事秘,莫能辨也。”而《魏书》第九十七卷则说:“骏淫乱无度,烝其母路氏,秽污之声,布于瓯越。”情感扭曲的母子,丧魂失魄的帝王,竟然上演如此畸形的爱恋!

孝武帝一方面是拥有无上权力的冷血杀手,另一方面更是扭曲的情感怪物。

他的爱恋对象,除了生母,还有四位堂妹。孝武帝杀了刘义宣及其十六个儿子后,将其一女弄进宫中,假姓殷氏,封为殷淑仪。他在殷氏身上似乎找到了爱的寄托,爱得死去活来。几年后殷氏病殁,让刘骏“痛爱不已,精神罔罔,颇费政事。每寝,先于灵床酌奠酒饮之,既而恸哭,不能自反”。两年后,刘骏病死。

刘骏之子、前废帝刘子业可以用“丧心病狂”几个字来形容。刘子业自幼性格狂暴,做太子时多有过错,其父一度想废而另立,所以他怀恨在心。一即位刘子业立马杀了先皇宠幸的殷淑仪的几个子女(尚为幼儿),并挖了殷氏之墓,并欲顺势扒了其父的景宁陵,完全没有任何人伦父子之念。

宋明帝刘彧是前废帝刘子业的叔父,在刘子业执政的两年里可谓九死一生。身材肥壮的刘彧被刘子业称作“猪王”,被逼着在猪槽中取食,刘子业十余次威胁要杀他。而当刘彧登上权力顶峰后,其兄其侄两个皇帝的狂悖昏暴却如灵魂附体,让这个新皇帝全身上下浸透着血腥、冷酷、卑鄙和变态的人性之恶。

泰豫元年(472)四月,明帝崩,长子刘昱即位,是为后废帝。刘昱小时聪敏,但个性残虐,常常亲手杀人,并到街巷中扰民。他杀人成瘾,一日不杀人就闷闷不乐。而且刘昱喜怒无常,左右稍有不合心意,就拳脚相向。桂阳王刘休范以皇帝无道之名起兵,被萧道成平定。刘昱没有因此醒悟,居然要以萧道成的肚脐为箭靶,练习射箭。最后在元徽五年(477)被杀,时年十五岁。

刘宋之后的齐、梁、陈亦未能摆脱刘宋皇室“丧魂失魄”的魔咒,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上演了一幕幕荒唐的闹剧。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首先,南朝四代权力平衡架构已然打破,而新的平衡没能建立起来。皇权弱时,顾命大臣可以擅自废立,权臣亦可取而代之,宋、齐、梁、陈四朝之更替莫不如此;而一旦皇权在握,则无所顾忌,更无所制约,将人性之恶演绎得淋漓尽致。

东汉以来,世家大族成为政权的支柱之一,也是平衡皇权的重要一极力量。特别是晋室东渡,则完全是依靠王、谢等著姓士族支持方拥有半壁江山,遂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即琅邪王氏,“马”即司马皇室。东晋末年以来,士族势力衰落,寒门“掌机要、典军事”,迅速崛起。南朝四代开创者均出自寒门,其立国政策亦为全方位打击世家大族,甚至从心理上羞辱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朝臣。如宋孝武帝刘骏“好狎侮群臣”,经常给大臣起不雅的绰号,常呼光禄大夫王玄谟为“老伧”(即老无赖),仆射刘秀之为“老悭”(即吝啬鬼),颜师伯为“齿彦”(即大龅牙)。再比如他常常故意让大臣当众丢丑,黄门侍郎宗灵秀是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刘骏“每至集会,多所赐予”,逼其一再匍匐拜谢,引人发笑,如此不一而足。

世家大族衰落如此,又没有一种新的力量可以平衡皇权,更没有一种合理的官僚体系可以使权力平衡运行。拥有绝对权力者旦夕害怕权力失去,便将屠刀指向所有的潜在威胁,无论是朝臣、武将,还是皇帝的叔父、兄弟和子侄,受到威胁者最好的出路是发动喋血政变,取而代之,如是周而复始。

有论者认为刘宋的数代皇帝可能就是精神病患者,我看未必是生理上的。由于缺乏平衡运行的权力机制,刘宋王朝皇室内部权力的血腥拼杀此起彼伏,以致拥有绝对权力者时刻感到危机四伏,朝不保夕,从而淡漠了血脉亲情,产生了心理扭曲,最终形成靠残暴冷血的杀戮来维系权力,用荒淫放纵来宣泄压力的共同心理倾向。

隋唐正是在深刻汲取前朝教训的基础上建立起三省六部制——一种榫卯式的保持权力平衡稳定的模式,权力暂时得以平衡运行,遂有“开皇之治”“贞观之治”及“开元盛世”,维持了较长时间的安宁。平衡一旦打破,祸乱又生。

其次,出身寒门的暴发户皇族没有文化的传承,不注重教育的功用,价值错乱,是非颠倒。

刘裕刚执政时尚未称帝,世家大族虽已式微,但社会影响力仍十分巨大,他也不得不附庸风雅,结交名士,但骨子里却是对名士及其文化的鄙视。至于对众多儿子的教育,刘裕亦较少属意,比如对太子刘义符就缺乏管教,以致酿成废杀的悲剧。宋文帝之后的皇子教育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可以想象,遭逢乱世、是非颠倒、价值错乱之人,没有了心中永恒道德律的约束,一旦拥有绝对权力,会怎样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会怎样去演绎人性之恶。

对比出身世家大族的篡位者桓玄,很多人会不理解其在败逃时还会关注自己的“起居注”。起居注是记载帝王日常行为的专册,由帝王近侍臣工记录编撰,帝王本人是不能过目的,这样对帝王还能起到一定的监督作用。桓玄关注其“起居注”固然在于伪饰历史,美化自身,但也说明其有所敬畏。而刘宋几个皇帝的无所顾忌、毫无敬畏正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来源:《书屋》2018年09期     欧阳铭瀚;王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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