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版的将相和:张居正与谭纶、戚继光的故事

张居正 画像

大明帝国到了晚期,东西南北俱有边患,境内外烽烟四起,饱受“南倭北虏”、“夷”军突起的困扰。张居正倍加重视国防建设,试图扭转明朝“重文轻武”的风气,愿与武将分享更多的权力。他把最优秀的将领放在护卫京师最重要的蓟镇、宣、大、山西和辽东等地,并根据不同前线的特点,制订不同的战略部署。

在他的苦心经营下,文武之才皆鼎盛。边陲四方,闪烁着久经战火洗礼、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将星们,谭纶、戚继光、李成梁等人作为能征善战的名将适逢其会,被张居正赏识、提拔和支持,其中尤以戚继光为甚。

张居正看中戚继光的军事才干,一以贯之地支持并维护他,两人密切合作长达十六年之久。戚继光借助张居正的支持实现他的理想,在蓟镇再展雄风,他本人也对张居正礼敬有加,将相关系非同寻常,演绎一段将相相得的佳话。

 

一、边境风云

隆庆皇帝登基当年,俺答挑起事端,兵分三道入犯井坪、朔州、老营、偏头关诸处,知州王亮彩被杀,无辜百姓惨遭荼毒,死者数万,尸横遍野。祸不单行,朵颜三卫勾结土蛮入寇,蓟镇、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皆遭蹂躏,被大明视为铜墙铁壁的九边防御不堪一击。

塞北局势传到京师,朝野震动,整顿边防刻不容缓。隆庆帝急召群臣廷议:“蓟为畿辅重地,今虏势猖獗,谁能锁钥北门?”

工科给事中吴时来推荐将两广总督谭纶、总兵俞大猷、戚继光北调畿辅,专事练兵操习事宜,此举亦能避免从其他边镇征调兵丁,弥补缺口这一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

谭纶、戚继光都是抗倭名将。谭纶长期任职于东南沿海,用兵是他的专长,一生斩获2万余名敌人,像他这样通晓战争的文官,在明朝官僚体制中,是块不可多得的“珍宝”。

戚继光十七岁袭祖职,任登州卫佥事。英雄出在少年的戚继光,军功卓著,屡屡升迁。他发明奇特的“鸳鸯阵”,创立了闻名中外的“戚家军”,在山东、福建、浙江歼敌无数,侵略者们听到“戚家军”的威名无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戚继光的光辉事迹传遍帝国的每个角落,成为蜚声海内外的民族英雄。

吴时来的建议得到了陕西御史李叔和、给事中陈瓒的支持,随后,兵部和内阁商讨决定,俞大猷年事已高,不宜北上,命谭纶与戚继光进京协理戎政。

朝廷一声令下,威名远震的戚继光和谭纶飞速从东南抗倭前线调往北边蓟辽一带,撑起京畿门户的边防。

戚继光初到北京,台省有关他的议论不一,兵部首鼠两端,既没有让他到边防前线,也没让他负责训练士兵,而是任命他为禁卫军神机营副将,专管火器,并无实权。戚继光的老上司谭纶则被委以重任,出任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谭纶清楚蓟镇属于边镇中的“内镇”,为京师门户,直接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责。尤其在蒙古部队屡屡犯边,直薄都门的情况下,显得异常重要。

谭纶上任两个月就举荐戚继光,隆庆皇帝诏令戚继光以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练兵事务,该镇总兵、副总兵、参将等官凡受总督节制者,并受继光节制。

这道诏令无疑令戚继光欢欣鼓舞,他日夜憧憬着训练数万精兵,在青天白日之下,平原旷野之上与蒙古铁骑厮杀格斗,打得敌人心寒胆裂,守卫大好河山。

历史充满了遗憾,戚继光的宏图一开始就不能施展,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碍就是重文轻武的体制缺陷。军人长期处于文官压制之下,边防将领在各自防区内同时接受知县、知州等地方文官的指挥,连最起码的后勤供给都无权经手,更不可奢望大展宏图建功立业了。

后方指挥和沙场作战的脱节严重压抑将领的积极性。前方将士们出生入死,在刀剑矢石中屡建奇功,不敌文人墨客一纸空洞华丽的长篇大论。谭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文官身份顶着重重压力,为边将请命:

臣以为练兵和作战是军务上最为要紧的两件事。蓟镇之所以练兵十年而无甚成效,是因为没有专人专任。如今应该授予臣谭纶和戚继光以专断处置的权力,不要让巡按、巡关御史参与其事。等到三年训练有成,再派遣官员阅兵视察。

谭纶的奏疏仿佛给帝国政坛投下一枚重磅炸弹,挑战着开国一百五十多年来的以文制武传统,不可避免地激起守旧官僚的激烈反对。

巡抚刘应节、巡按御史刘翾、巡关御史孙代等人联合起来质疑谭纶,谭纶深陷舆论围攻,关键时刻张居正挺身而出。他明白时间的紧迫性,利用和首辅徐阶的特殊关系及自己的有利地位,趁反对派争论得面红耳赤时,直接把谭纶的奏疏送交部院重臣讨论,极言练兵之利,呼吁群臣对卓越边将要放宽文法约束,伸张将权。

其实,最初推荐谭、戚的吴时来、李叔和、陈瓒三人都是徐阶门生,谭、戚北上的幕后策划者正是徐阶,而都察院此时的掌门人王廷又是徐阶忠实追随者,他代表都察院和兵部回复刘应节等人:

训练责之总督所以重事权,阅视听之宪臣所以稽实效,彼此各不相仿。宜令协恭和衷共济国事,而纶与总兵戚继光必稍宽以文法乃得自展。

部院先后表态后,隆庆皇帝正式将练兵事宜全权授予谭纶,明令边臣不得参与军务。

就这样,地方文官职权受到限制,谭纶等边将争取到了独立的指挥权,开创了有明一代提高地方将领权力和社会地位的先例。

戚继光 画像

 

二、亲如廉蔺的将相传奇

排除文官的干扰,专一武将的职权后,武将内部的权力分配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戚继光初到蓟镇,冒着凛凛严寒,认真规划排兵布阵之法。他大刀阔斧地把蓟镇全部防区划分为十二路,每路设一位将领,上面又设协守(和主将同守一城),东路副总兵和协守西路副总兵,分管东西各路军队。无奈将军的精心计划换来的却是当地将领的冷嘲热讽。他们认为戚继光好高骛远,根本不听从他的指挥。

戚继光名义上总理三镇兵务,然而三镇上有蓟辽总督,下有蓟州、昌平、保定三镇总兵分别统辖,中间设个总理,根本无从节制当地十余万兵力。事权分散,部下的轻视令戚继光闷闷不乐,他按捺不下心头郁闷,上疏质问:“臣官为创设,诸将视为缀疣,臣安从展布?”

戚将军的一声怒吼,兵部长官仓促做出更为荒唐的决定:“蓟镇既有总兵,又设总理,事权分立,诸将多观望,宜召还总兵郭琥,专任继光。”

这个安排看似重用戚继光,实则削弱其兵权,三镇总理的板凳还没暖热,就被改为一镇总兵,更令他头痛,也令他的上司谭纶等人惋惜。

张居正却异常冷静,他已发觉戚继光的弱点,对戚继光直接上级谭纶批评戚帅锋芒毕露,太急于求成;但是戚继光以总理改总兵,于公于私都极为不利,不但体面降抑,为部下轻视,且督抚标兵都应该由戚帅统领训练,若不兼任总理,如何发号施令?

谭纶感受到张居正有心为戚继光复职,密函张居正询问对策。张居正倾诉心机,他授意谭纶以蓟辽总督身份上奏朝廷,同时向内阁大学士李春芳、陈以勤及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霍冀妥为说辞,然后他在内阁中与谭总督相呼应,促成此事。

谭纶相信张阁老的承诺和能力,他按部就班地给诸阁老及尚书递上书柬,张居正则在诸老间极力赞美戚大将军。

兵部尚书霍冀是朝中因循守旧势力的代表,他持禄养交,敷衍塞责,对前线将领多有纵庇迁就,改任戚继光为蓟镇总兵的决策正出自他手。

吏部尚书杨博为政开明,他历任要职,而且担任兵部尚书长达十余年,对九塞险易、将士贤否等情况了如指掌。杨博手握全国官员任免大权,又精通军事,他的态度最为关键。

张居正积极争取杨博支持戚继光,他说服了诸位大佬,内阁传出任戚继光为蓟州镇总理练兵事务兼镇守的特旨,破例保留了戚继光的总理头衔和总兵权力,直接统辖蓟州军务,专一戚继光事权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为了让戚继光更好地在蓟州大显身手,张居正无微不至,他通过私交请出与自己有同年之谊的好友———蓟州参政凌云翼调适众情,消弭浮议。文官出身的凌云翼勇猛威武,在武将中素有威望,他的出头露面一度平息舆论对戚大将军的质疑。

张居正不时向戚继光的知己兼上级谭纶关切近况,教导他要折节下士,正己肃下。戚继光谨遵恩相指教,尽量克服自身弱点,但这依然没能阻挡文人横议,有人指陈蓟镇自戚继光镇守以来,未有边功,不宜保卫京畿。

此言不虚,戚帅北调以后所立战功远不可与昔日抗倭相比。这倒并非由于戚帅不适应北方环境或他的军事能力有所下降,而因他勇猛之名,威震四海,漠北的蒙古势力知道戚将军驻扎蓟镇,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戚继光由此失去了立功机会。

张居正对蓟镇战守问题有着独到的见解。蓟镇全镇依高山而设,不论边墙、烽燧、关隘、边堡大都建于山地中。蒙古多骑兵,蓟镇地形对骑兵而言是非常不利进攻。燕山山脉为东西走向,山阴面山坡较缓,而南侧较陡,驻守在南侧正符合“入易退难”的守御优势。燕山通往南北的大部分通道都狭长深邃,陡峭险峻,不通车马,仅可步行通过,一旦蒙军进入山谷,扼守关口的兵力极易断其后备,在这种地形中,很难深入内部平原地带。

蓟镇易守难攻的地形特征决定了蓟州总兵的主要责任就是卫戍京师,保证朝廷和中枢的安全和正常运转。针对别人质疑戚继光没有战功,张居正明确答复阅边大臣郜文川,守护好蓟镇就是最大的功勋。

鉴于原活跃于蓟镇、宣府、大同之间的俺答部已接受安抚,蓟镇作为京畿门户,绝不允许往年俺答直薄北京郊外,分掠畿甸州县,京师戒严的旧事重演,而戍卫京师这个重任就这样降在戚继光肩上。

为给戚继光排除干扰,张首辅不动声色地把那些常为难戚帅的文官武将陆续迁调他镇,并相继派遣与戚继光情投意合的汪道昆(张居正同科进士)、梁梦龙(张居正门生)等人统领兵部,暗中关照戚总兵。戚继光在蓟镇的权威逐渐树立起来,督抚麾下从裨将到标兵都归他操演调遣,文员小吏唯他马首是瞻,军权之盛已非其他大帅所能比拟。

不仅如此,就连戚继光麾下名将胡守仁、呼良朋等人也都受到首辅的眷顾。张居正“爱屋及乌”,他欣赏戚继光,也信任戚继光器重的将领。在张居正的提携下,胡守仁、呼良朋相继官拜福建总兵官,为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立下汗马功劳。

 

三、练兵修墙

在张居正的帮助下,戚继光度过重重艰难险阻,他不负厚望,将张相公亲授的治军之道、用人之规铭刻在心,把工作落实到位,深入边塞考察边情。

当年在南方抗击的是海上入侵的倭寇,而北方要抵御强悍的蒙古骑兵。他们以游牧为生,擅长骑马射箭,动辄就是数万铁骑,来如风,去如云,飘忽不定。南方是河湖密布的水网沼泽地,不利于大兵团作战;而北方多是开阔地带,利于骑兵作战。

不同的区位环境,促使戚将军转变思维方式,着手创建新的战略战术。戚继光看好车战的发展前景,他决定创建一支装甲车部队、骑兵、步兵三军联合作战的大军。三军各有分工,车兵抵御敌军的冲击,步兵以车为掩护出击敌军,骑兵则包抄突袭。

车步骑营是协同作战的战斗集体,比单纯的陆军或水军复杂,其能否成为能攻善守的好营阵,关键在于训练。为了把美好的蓝图尽快付诸实现,戚继光不辞劳苦地巡视各个军营。

然而,视察的景象却令他捶胸顿足。蓟州守军并不少,但成分比较复杂:有外地调入的士兵;有京城派来的禁军;还有当地招募的军兵。不论什么兵,都已经是“千锤百炼”的老兵油子,打仗冲锋不见人影,吃饭拿饷样样争先。比军纪涣散更恶劣的是,蓟州一带城墙低薄,有些险要之地,仅有单墙一线;很多圮塌间断不接处,连墩台都没建立,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破。

戚继光心急如焚,愤然上书,恳请朝廷拨款修整各路边墙,辅助练兵。然而,这一为天下百姓着想的边防计划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非议。练兵修墙耗资巨大,需要大量的物力和人力,兵部讨价还价,庙堂充满非议,更有嫉者四处散布谣言,说建敌台不仅劳民伤财,而且会失掉防御鞑靼的天然藩篱。几位阁臣因恐惧流言而一度求去,戚继光的请求再次被束之高阁。

京师的议论传到蓟镇,蓟辽总督谭纶先是震惊,继而怒火中烧,气得抱头痛哭。朝中阻力逼得他向皇帝表明心迹,他请求朝廷派人实地勘察修筑敌台是否会损害防御体系,如真如流言所言,那就另选才高德重的大臣代替其职。

看到谭纶情绪激动,张居正连忙致信安慰,并在朝堂力排众议,列出详细理由支持修墙练兵:

九边之地尤以蓟门最为关键,这里关乎国家命脉,辽东、宣府、蓟州三镇形成坚固防线,共同拒敌于国门之外。在蓟门筑台守险,地势上就有高屋建瓴之便,我方不仅能够望得敌方动向,也能向敌人掷箭滚石,士兵再无露宿野外之忧,以逸待劳,敌人难以胜过我们。这是最高明的御敌策略。

在蓟辽总督谭纶的据理力争和内阁辅臣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下,兵部批准了蓟镇练兵修墙的计划。一场声势浩大的修墙筑台工程,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戚继光亲率士卒,就地取用厚重的石块加固城墙,在墙两面均设垛口,外墙下修筑短坡,屏障墙垣。又在黑峪关等要冲之地,增筑重墙,创建了独具特色的“空心敌台”。与空心敌台对应的还有实心敌台,空心敌台多修建在冲要之地,实心敌台则多建于缓冲地带,敌人轻易不能到达。敌台之下,驻扎着屯田军队,屯军平时在敌台附近驻军屯田,供应军粮;遇到敌人进犯,就以烽火为号,群起抗击,配合台上雄师。

经过两年多紧张而又艰苦的施工,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幅员万里的土地上,屹立起一道由一千零十七座墩台构成的钢铁防线,形成了“十四路楼堞相望,两千里声势相援”的防御体系。坚固雄壮的敌台随蜿蜒曲折的地势,高低相间,崇墉密雉,蔚为壮观。

张居正与戚继光这对“贤相”与“名将”相得,演绎了一段令人羡慕的将相传奇。张居正重用戚继光,是希望他为自己的“相业”增添更多的光彩;戚继光借助张居正这座靠山,以实现他的鸿鹄大志。张居正和戚继光、谭纶的沉浮起落也是边境治乱、王朝盛衰的缩影。

作者:明史研究者,张居正研究会理事

来源:《文史天地》2018年12期   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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