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的文化理想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具有集大成而又开创新规模的思想家,为数寥寥,孔子集周代文化之大成,删削六经而开启汉以后中国经学思想的整体规模,经过两千多年思想家与政治家的共同诠释,成为传统思想与文化的主流与大宗。其后有董仲舒、朱熹二人承其绪,朱子之后五百馀年而有王夫之一人。与董仲舒、朱熹二人的生活环境不同,王夫之在一个动荡、艰苦的环境之中,完成了几近五百万字的创作工作,就其著作的文字数量而言,接近朱熹,就其对传统文化的全面批判、继承与创新的角度看,接近孔子。生当今日和平年代,我们需要追问的是,王夫之思想创作的内在动力究竟何在?这应当是一个颇有意味的问题。

王夫之,湖南衡阳人,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夏九月初一日,卒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夏历正月初二日,字而农,号姜斋,中年别号姜翁、一壶道人、双髻外史等,晚年隐居湘西蒸左的石船山,又自号船山老农、船山逸老、船山病叟,学者尊其为船山先生。他出身于一个日趋没落的在野地主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了丰厚的传统文化教育。青年时代,他与同时代的士人一样眷恋科举,所不同的是,他又关心动荡的时局,参加“行社”“匡社”“须盟”,立志改革社会。这一点与同时代的另一位大思想家方以智颇为类似。不过,晚明的农民起义风暴,打破了他“学而优则仕”的迷梦。明亡以后,他也曾在衡山组织乡民起兵抗清。失败后,经友人的劝说,投奔南明永历政权,曾任行人司小官,结识了瞿式耜、金堡、蒙正发、方以智等人。在永历小朝廷,因弹劾权奸,险遭残害,后经农民起义军领袖高一功的营救脱险,回到湖南,过了近四年的流亡生活。1652年,李定国率大西农民军反攻,收复衡阳,派人招请王夫之,他“进退萦回”,最终未去。晚年隐居衡阳石船山麓,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从事学术研究,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并由此而展开对整个传统文化的总结、批判工作。五十岁时,在自己所居的观生堂题写一副对联道:“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由这一副对联,可以理解王夫之思想创作之内在动力,更可以看出他宏伟而深沉的文化理想。

作为古代的士人与士大夫,王夫之与他们有相同的精神结构及人生目标: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但王夫之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一是时代没有给他提供稳定的社会环境,二是他的家庭教育背景、个人成长的特殊经历使得他又与其他的士人形成了鲜明的区别。二十四岁之前的王夫之,基本上是在家学的背景中成长起来的。他的父亲王朝聘、长兄王介之都是理学中二程、朱子学的信奉者,同时又与阳明学江右学派邹守益一系有学术关联。其长兄比他大十二岁,对于《周易》《春秋》《诗经》均有极深的研究,而且有著作出版。王夫之在家排行老三,七岁时就把十三经读完了。二十四岁时,与其长兄一道赴武昌参加乡试,一同中举。而从七岁到二十四岁的家庭教育,在经学方面基本上是由其长兄完成的。青年时代的王夫之,其实是极其刚愎狂放的,但有一位严厉的兄长管教,再加上他叔父的教育,还算是有所收敛。但二十四岁中举后,正值明末农民起义,张献忠、李自成的义军阻断了王夫之与其兄长北上参加会试的道路,只好返回乡里。二十五岁之后,王夫之卷入了当时复杂的社会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之中,其思想的变化,人生抉择的最后确定,大体上可以五十岁时的对联为一鲜明的分界线。

王夫之对于农民军的态度,大体有一个由开始的拒绝、仇视,到中间的有限度的接受,到最后的肯定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的变化也是与抗清的政治斗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与这三个阶段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的实践相联系,其思想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由一个接受正统官方学术、思想的传统型的士人,逐步向一个维护华夏民族文化传统的民族主义者的方向转化,并在这一思想转化的过程中,逐步摆脱传统经学思想的束缚,迸发出一些突破传统经学、启发未来世界的新思想。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带兵攻入北京城,明王朝灭亡。五月,吴三桂带领清兵打败李自成,建立了满汉联合的贵族专制政权。这一被当时士大夫视为“天崩地裂”的大变局,王夫之为之悲愤,写了《悲愤诗》一百韵,痛骂农民起义军。这是第一阶段。后来清兵南下,各地人民奋起反击,王夫之的民族意识开始觉醒。从1645年到1648年,王夫之本人投入到了抗清的斗争之中,这期间,父母、兄弟、妻子均丧亡于战乱之中,自己也因为抗清失败而到处流浪。1648年,南明永历小朝廷在广东肇庆建立,是年十月,王夫之以父丧服孝期未满为由,拒绝了好友堵胤锡的举荐,直到1650年春父丧期满,才接受了永历王朝行人司行人介子小官。南明永历小朝廷党争激烈,而永历皇帝也是昏庸无能,以大学士王化澄为首的所谓“吴党”,陷害以金堡为首的“五虎”忠良,王夫之以非言官的身份写了《陈言疏》,痛斥吴党,连带地讽刺了当时的皇帝。这份《陈言疏》差点害了他的小命,幸亏有农民军领袖高一功的搭救,才未遭遇毒手。此可视为其与农民军关系的第二阶段。该年七月,清兵逼近桂林,王化澄迎降,永历政权逃到贵州,与大西孙可望、李定国率领的农民军联合,在贵州、云南一带稳定下来。1652年,李定国带领的十万农民主力,在桂林大败清兵,杀死降将陈邦缚、清定南王孔有德,后又杀死清敬谨王尼堪。九月份又收复湖南衡州。此时,李定国又派人来招王夫之商议复兴之事。此时的王夫之不再像十年前断然拒绝张献忠那样,而是表现出极度的矛盾心理:“欲留则不得干净之土以藏身,欲往则不忍就窃柄之魁以受命,进退萦回,谁为吾所当崇事者哉!”(《章灵赋》自注)由于王夫之了解到大西农民军首领孙可望是一个野心家,政治极不可靠,最终还是拒绝了这次邀请。但通过这次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之确定了自己的人生志向,决定固守自己内心的“清刚之气”“清虚之志”,“怀冰自戒”,希望以“一丝系九鼎”,于“人之已穷”之际,寄托于“神或通之”的理想,行于“己所当行”而不为外界的诱惑所动。而被王夫之认定的“所当行”的工作,就是通过著述的方式来实现维护并光大华夏民族文化的工作。这是《章灵赋》及自注所表达的灵魂深处的思考。1561年冬,南明最后一个小朝廷在云南昆明灭亡,王夫之于次年得到消息,又写《悲愤诗》一百韵。同时,得知李定国刚强不屈而死,后来又得知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等领导的大顺农民军全部因抗清而壮烈牺牲,决定为他们写传记,而他的《永历实录》一书就专门为高一功、李定国等人立传,予以表彰。经过十多年的抗清民族斗争血的洗礼,王夫之思想中的民族主义倾向逐渐占上风。这可以视为其与农民军关系的第三阶段。

王夫之于《章灵赋》及自注中所表达的人生志向,在后来的生活实践中一一得到印证。1654年,清兵再度攻下湖南,王夫之受到通缉,他在逃亡的艰辛岁月里,开始了以教书为生的生活,在一些破寺庙里为从游的学生讲《春秋》中的“夷夏之防”思想。1655年,在晋宁的荒山破庙里,为从游之诸生讲《周易》,并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本经学著作《周易外传》的写作工作。同时又作《老子衍》一书初稿,对道家的思想做“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的批判与吸收工作。又于1656年三月写成《黄书》,总结汉民族败亡的教训,提出了大反“孤秦”“陋宋”的反专制政治的思想,提出了“公其心,去其危”,充分发挥中原地区人民的智力,以治理轩辕以来华夏大地的政治理想。在政治权力交替的问题上,他甚至提出了“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的激烈的民族主义主张。从1655年到1669年这近十五年的时间里,王夫之基本上是在一种动荡的生活中完成了大量的经学著作,1663年完成《尚书引义》初稿,1665年完成《读四书大全说》十卷,总结宋明理学的精神遗产,在理气、道器、心物、心理、知行、理欲等方面,明确地阐发了一种以唯气论为思想基础的哲学思想,摒弃了程朱理学“理本论”的思想,提出了“气外无孤立之理”,道不离器,“欲之正当处即理”,知行常相须,行可兼知等新的思想命题。自1969年夏,王夫之又相继写出了《春秋家说》三卷、《春秋世论》二卷,《续春秋左氏博议》上、下卷。这些经学著作均是引古以筹今,阐发自己的政治哲学与历史哲学思想。到1669年冬,王夫之由败叶庐迁到“观生居”,自题观生居堂联道:“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既是对他以往十五年来借六经开生面的人生著述活动的一次小小的总结,也是对他五十岁以后人生的一次重新规划。而他作为明朝遗民的巨大而深沉的痛苦,也只能从他“乞活埋”的痛苦呼喊中去体味。

五十岁以后直到去世,王夫之的思想创作激情一直不减。下面简单地列举其主要的学术、思想性著作的年表,就可证实这一点:

1671年(五十三岁),《诗广传》写成。

1672年(五十四岁),重订《老子衍》,稿本被唐端笏携去,毁于火灾。今存《老子衍》为其三十四岁时写成的初稿。

1673年(五十五岁),《礼记章句》初稿写成。

1676年(五十八岁),始撰《周易大象解》。

1677年(五十九岁)秋,《礼记章句》四十九卷定稿。其中《大学》《中庸》依朱子旧注。萧萐父先生认为这部著作“盖授徒讲,非自得之作”。

1679年(六十一岁),《庄子通》写成。该年秋,开始著《四书训义》。

1681年(六十三岁),病哮喘。始撰《相宗络索》。又为门人讲解《庄子》,写《庄子解》,与《庄子通》相表里。这一年起,直到逝世为止,每年都有一本新著问世,爆发出巨大的精神创作能量。

1682年(六十四岁),《说文广义》两卷写成。十月,《噩梦》一书写成。

1683年(六十五岁),重订《诗广传》。

1684年(六十六岁),病中写成《俟解》一卷。

1685年(六十七岁),孟春写成《张子正蒙注》。同年八月写成《楚辞通释》十四卷。九月,为门人讲解《周易》,写成《周易内传》十二卷,又写成《周易内传发例》一卷。另外,《思问录》内外篇亦当定稿于此时。

1686年(六十八岁),重订《周易内传》及《发例》。又写出《四书笺解》十一卷。

1687年(六十九岁),开始写《读通鉴论》。

1688年(七十岁),重订《四书训义》四十卷,今存三十八卷。

1689年(七十一岁)四月,重订《尚书引义》。

1690年(七十二岁),写成《夕堂永日绪论》内外篇,重订《张子正蒙注》。

1691年(七十三岁),久病哮喘,四月《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定稿。

五十七岁以后的王夫之,其学术的堂庑愈加广大,出入儒、道、佛,精研中国历史,对历史的兴衰成败作深入的哲学思考。其晚年所作的《张子正蒙注》《读通鉴论》两书,是最为杰出的哲学与历史哲学著作。

与同时代的其他几位大儒如方以智、黄宗羲、顾炎武相比,王夫之大约于三十三岁(创作《章灵赋》及《注》)时确立了人生的终极价值追求,而且基本上没有动摇,五十岁自题“观生居”的对联更进一步阐明了今后的人生方向。但是,这并不表明他没有受到外界的诱惑与干扰。1667年前后,方以智多次劝王夫之出家,并有诗云:“何不翻身行别路,瓠落出没五湖烟。”王夫之虽然理解方以智的好意,也尊重他的学术与思想,但却有自己坚定的人生信念,答诗中说道:“洪炉滴水试烹煎,穷措生涯有火传……旧识五湖霜月好,寒梅春在野塘边。”这表明,王夫之要在穷乡僻壤的“野塘边”,像寒梅呼唤春天一样,为民族文化的未来春天独自抗争。

五十四岁那年,他写出近百万字的《礼记章句》后,适逢吴三桂因不满撤藩之事而谋反的巨大政治事件。1674年,吴三桂攻入湖南,占领常德、岳州、长沙、衡阳等地。接下来,四川巡抚罗森、广西将军孙延龄、襄阳总兵杨东嘉、陕西提督王辅臣等先后举起反清旗号。接下来耿精忠也在福建反清,攻掠江苏、浙江诸州县,郑经也率军由台湾入闽浙。而吴三桂又假称明朝皇帝朱由检的第三子“朱三太子”在军中,以反清复明的旗号蛊惑民众。一时间许多民众也由衷地相信,王夫之也不例外。1674年,吴三桂攻下湖南后,王夫之到湘乡去访问至亲刘象贤,商议此次政治事件,并作有《上湘旅诗》,坦陈自己的疑惑与当时的气势:“山城犹百里,战伐不相知……回首巴丘北,银涛卷绣旗。”1675年,王夫之从寓居的衡阳北上岳阳,游长沙,访故人,一路所见所闻,多有诗作,但对时局的发展并不天真乐观,在与好友蒙正发《留别圣功》一诗中写道:“兴亡多事天难定,去住皆愁梦未真。”时局的发展也很快印证了王夫之的直觉。1676年,战局急转直下,先前的叛将、提督又纷纷降清,而吴三桂本人竟然在时局不利的情况下,于1678年在桂林称帝,并委托人来恳请王夫之写《劝进表》。对此王夫之愤然拒绝,并自称是亡国遗臣,所欠一死,为不祥之人,何能担此大任。于是又躲进深山,作《祓禊赋》以抒志,其中有句云:“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阒山中兮无人,蹇谁将兮望春?”

抗清失败后,王夫之既能够婉拒好友兼师长的方以智的劝他逃禅的引诱,又成功地抗拒来自政治功名方面的诱惑,保持住一个儒家士人坚贞的文化理想,实属不易。这一保存并发扬民族文化的精神自觉,堪与孔子于春秋末年删述六经、保存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神努力相媲美。

仔细研读王夫在明亡后十二年所作的《黄书》,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王夫之早年的狂放其实有非常深厚的学术基础与经世之才的底蕴。《黄书》分七章,除最后一章“离合”讨论中国历史上统一与分裂的历史变化周期之外,前六篇均是具体的政治策略与方法的筹画。《古仪第二》、《宰制第三》两章、表明王夫之对古代典章制度、中国的地理山川极其熟悉,而《慎选第四》则表明他对古代科举与人才选拔制度也有深入的思考。毫不夸张地说,《黄书》七篇较为充分地体现了王夫之的经世之才,如果历史条件许可,让他做一朝的宰相,当不负其职。其晚年所著《噩梦》篇,与黄宗羲“明夷待访”的意思可以相参较,所不同的是:王夫之不是待王者之来访,而是期盼有人理解他的文化理想。其所谓的“噩梦”,并非是对自己人生的悲观失望,而是担心中华民族没有人理解他的文化梦想,这才是最大的噩梦。这一“噩梦”与顾炎武所担心的“亡天下”的大噩梦,在精神上可以相通。好在20世纪以来,中华文化贞下起元,船山的“噩梦”并未来临,他的《俟解》一书,以及他的文化梦想,正在被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志士仁人诠释、阐发,并发出新的思想光芒。

来源:《文史知识》2016年07期     吴根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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