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马尾动帝京

宪宗调琴图

绢本设色

纵67厘米 横52.8厘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服饰是穿在身上的历史,是穿在身上的文化,从服饰可以反观一定历史时期、一定民族的审美趣好和时尚流行。

中国传统和现代服饰中,有许多与“马”相关的服饰,诸如马褂、马裤、马甲、马面裙、马尾裙、马蹄袖等。其中马褂、马甲与骑马相关,是骑马行为要求的服饰,清代赵翼《陔余丛考》定性为“马上所服也”,徐珂《清稗类钞·服饰》也认为是“方便骑马射箭,本为满人骑射时的服装”,产生并流行于清代;马裤则源自欧洲男士骑马时穿用的服装,近代流行;马面裙又名马面褶裙、间隔裥裙,前后有四个裙门,两两重合,侧面打裥,中间裙门重合而成的不打褶的光面呈现长方形,犹如长长的马脸,俗称“马面”,始于明朝或更早的时间;马蹄袖出现在清代服饰中,也取马蹄的象形意义。

马尾裙则直接与马相关,是用马尾巴上的鬃毛制作的,流行于明宪宗成化(1465-1487年)末年到孝宗弘治(1488-1505年)初年这段时间内,成为波及京都朝野的“韩潮”;而作为时尚潮流,它又“不禁而制绝”,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一段可资回忆的历史。诚如李晬光所言,“祖宗朝争尚此服,而今则绝无,亦出于一时之好尚矣。”(《芝峰类说》卷十九《服用部·衣服》)穿着马尾裙作为一次时尚潮流,在明代政治史、社会生活史、审美意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曾一度成为事件,引起朝野关注,让整个京都为之狂躁,让整个社会为之侧目。

一束马尾动帝京

弘治初年,有一给事中上书曰:“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毛,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冯梦龙《古今谭概·成弘嘉三朝谏言》)同样的记载还见于《谣讽存》:“京师士大夫好穿马尾衬裙,营操官马,偷拔落膘,有误边计。”明人何孟春撰的《余冬录》、陈洪谟的《治世余闻》也记载说:“京城士人多好着马尾衬裙,营操官马因此被人偷拔鬃尾,马拔尾落膘,不无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极小事体,极小文章,谏议者却扭在极大题目之上固属可笑,冯梦龙的《笑史》将其列在“迂腐”一编之中,当做笑话,于慎行在《读史漫录》中也认为:“明季御史有乞禁拔马尾鬣,以重戎政者,聊以塞则,贻笑千古。”其余诸人则把此事当作奇闻在见闻笔记中加以记录,作为笑谈小事。其实从国家政体的角度讲,危及服制之事并非小事。而引起相关职能部门关注,并向皇帝谏言禁止和革新的对象便是马尾裙,这个表面上雷人的提案实际上反映了马尾裙流行的狂热程度。马尾裙的流行实在是明代一次重要的时尚事件。

马尾裙的流行源自于朝鲜使臣带来的异族文化。成化年间朝鲜使臣入京,他们穿着的长袍下摆作蓬张状,如撑开的伞,使人从整体上看比较丰满,行走之间姿态万千,“大抵服者下体虚奓,取观美耳”(陆容《菽园杂记》),煞是好看,以为时髦。穿着这种衣服,能够使体态肥胖者顿时瘦削许多,再细探究,原来长袍里面有条马尾织成的衬裙。京城人士颇觉新奇,开始仿效,“初服者,惟富商、贵公子、歌妓而已,以后武臣多服之,……至成化末年,朝臣多服之者矣。”至于“京城士人多好着马尾衬裙”(《治世余闻》)。陆容《菽园杂记》“于明代朝野故实叙述颇详,多可于史相考证。”(《四库提要》)其对当时朝臣争服情形的记载应该是真实的。“阁老万公安,冬夏不脱;宗伯周公洪谟,重服二腰。年幼侯伯驸马,至有弓弦贯其齐者。大臣不服者,惟黎吏侍淳一人而已。”权倾朝野的万阁老对此服钟爱有加,以至于“冬夏不脱”。然而我们穿越时间地点想像一下,当万阁老穿着“非面君之服”出现在朝堂之上,从皇帝到大臣该是何等的惊异,场面该是何等的混乱,谁能求出皇帝的心理阴影面积和心率、血压的指数,更何况“接踵趋朝”的金銮殿上如何容得下蓬张如鼓的裙裾占用那么大的空间。上有好之,下必效之,身着马尾衬裙终成北京城的一大景观,人们不怕撞衫地从一种整齐划一追逐另一种整齐划一;为迎合时尚,“武臣至有弓弦贯其齐者”(《罪惟录》),甚至上马训练也穿着这种服饰;弘治年间,文臣“左侍郎张悦,前为佥都御史,身服马尾衬裙。以表式百僚之人,为市井浮华之饰”(《明孝宗实录》卷九)。明朝廷文武京官几乎被全部收罗于一种服饰之下,也许京城的话题一时也喧嚣于一种服饰之中。试想一下,钟鼓朝堂之上,伞花朵朵,马尾裙代替了朝服、礼服;京都士绅之家,往来皆蓬张如鼓,臃肿如瓮,该是多吸引人的奇观啊!马尾裙已然成了时尚正装。同时马尾裙价格数十倍于杭州丝绸,拥有它成为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也成为拥有财富的象征,京中之人,不是官宦便是富商,莫不趋之若鹜,导致需求量大增。好在当时北京的贡市什么都可以买到,能否穿着只看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由于马尾裙属于衬裙、撑裙,一般不能看到,文献资料除了“蓬张如鼓”“拥肿如瓮”的描述之外,基本没有可资想象的基础,其基本形状可以从明代留存的绘画作品中得到视觉求证,看到相类的效果。历史是如此的相像,与此同时,欧洲也流行蓬张的裙子,其裙撑除了马尾,还有葡萄藤、藤条、鱼骨、鲸须、铁丝等,其蓬张之状于明代马尾裙有过之,且也流行为时尚。

随着仿效行列不断壮大,巨大的需求导致马尾裙从进口改为自产,从流入之初的“未有能织者”到“始有织买者”。从奇货可居到逐渐普及,马尾裙从奇货可居的新奇之品逐渐变成社交、生活中的常服,导致了对马尾的需求大增,乃至于民间的马尾巴被拔得光秃秃的。巨大的需求致使人们把获取马尾的诉求转向了官马甚至军马之上,“营操官马被人偷拔尾,落膘”,直接影响了官方的形象和军队的战斗力,官道上奔走的官马没有尾巴,疾驰的军马尾巴不能飘扬,减少了威仪,成了当时的奇观。即使这样,也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地位低下如“年幼侯伯驸马,至有弓弦贯其齐者”,没有办法满足但又不能不追随时尚,故而有以弓弦作为裙撑的奇思妙想,时尚巨大的力量直接促动时人大开脑洞。冷兵器时代的重要兵器弓弦,变成了时尚装饰的用品,这不能不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望着殿下腰身以下圆鼓如伞的文武大臣,联想起检阅骑兵时见到的那光尾巴军马,联想到边廷战事和边地民乱的内忧外患,内心倍感纠结。至于民间,“体肥者一裙,瘦削者或二三,使外衣之张,俨若一伞,以相夸耀”(王锜《寓圃笔记·发裙》),买不起马尾裙的民间人士用竹圈代替马尾,撑在长衣之下,把外衣撑张开来,以类马尾裙的审美效果参与时尚流行,最终形成“无贵无贱,服者日盛”的局面,大有打破明朝庭建立的“非其人不能服其服”“贵贱之别,望而知之”制度的势头。

一束马尾搅动了京城的好尚,一束马尾引起了皇帝的担心,一束马尾搅动了道学家的忧愁。

从“有禁不能止”到“不禁而制绝”

全民皆穿意味着“无贵无贱”,泯灭了尊卑、贵贱的等级差别,这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元璋服饰制度的精神,也从根本上冲击华夏衣冠作为“礼制”的地位。可是翻遍朱明王朝那百余条律令,竟无一款可用来禁止像马尾裙这样的外来服饰趣尚的流行,虽然这些法令已经完善到了极致,已经具体到服饰的用料、样式、尺寸、颜色和穿着的人群,尽管该法令对于违制僭越的处罚已经十分严苛,甚至上升到牢狱之灾抑或杖毙,马尾裙还是像时疾一样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大行其道,甚至连皇帝都忍不住穿着,时代风尚陷入“有禁不能止”的尴尬之中。

马尾裙之制,始于朝鲜国,流入京师源自于外交使臣,起初并非国人所钟爱。“隆庆初年,见朝鲜入贡使者,自带以下,拥肿如瓮,匍匐而行,想亦有氂衣在下。”从于慎行《谷山笔麈》的记载来看,人们对这种服饰首先是好奇,其次有好奇的猜想,也许人们更关心袍服或者裙子下面的东西是什么。就整个舆论来说,当时社会对这种时尚、对身着这种服饰的人似乎带有不屑之意,或带有贬斥之心。不惟如此,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嗤鄙·大臣异服》在记载马尾裙一事时说:“向在都见高丽陪臣出,袍带之下摺四张,蓬然可笑,意在尚服此裙也。”直接把这种服饰视为可笑的、怪异的、鄙陋的、不堪的。他还认为,服着此等衣服的人为“服妖”“与雉头裘、集翠裘何异?”有的人甚至将这种服饰的流行上升到“废夏而尚彝”的高度,出于中华文化纯正性的考虑而反对此种服饰的流行。对于官员们在制度的夹缝中追求美,崇尚和挣脱公务人员服饰限制的行为,朱元璋认为“废万机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对于周洪谟“重服二腰”亦即身着两层马尾裙之事,人们认为其“素以理学自命,哆口谈天下之事,服之不衷,下僚且不可。况司风化重寄,何以示四方。”(《万历野获编》)周洪谟以能臣、名宦、嘉言、懿行而名留青史,却以重服马尾裙招人诟病,而弘治年间的张悦,也因服马尾裙而被弹劾。以上两例足以证明时尚的吸引力,也可见时尚追求者自我涉入的深度。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诸人以位高权重之身,不拘古礼,以异服行走于官场,标新立异而不惜身败名裂,其勇气和担当精神可鉴。倘若把此等勇气用于治国理政,该是人民多大的福祉啊。总之,批评者是站在很高的角度批评这一服饰时尚的。尽管人们站在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各种批判,甚至认为“系此者,惟粗俗官员,暴富子弟而已,士大夫甚鄙之,近服妖也”(王锜《寓圃笔记·发裙》),但这种服饰时尚还是在明都城北京普遍地流行起来。和一切时尚兴起的历史相一致,时尚往往是在正统的思想观念、政策的压抑下,是在人们的质疑、嘲笑甚至唾骂中成长的,它的前卫性、反叛性正是在这种对抗力量的压抑中显现出来的。

明王朝前期多次对服饰进行规范,也发布了众多的条令,但死板的服饰制度限制了人们对美的追求,所以官员下朝后立即会换上燕居之服,以追求宽松、自由。至于对马尾裙这样的奇异之服的追逐,也是以美观为前提的。在审美与制度之间,明朝廷还是选择了制度,限制人们基于审美基础上的个性追求,诏令官员、百姓服饰恢复过去式样,严令穿着。马尾裙之事被上升到军国大事和国家安危的层面,乃至于明孝宗动用了国家机器进行扑杀,严令“今后有用马尾服饰者,令锦衣卫缉捕。”(《明实录》)一场整风运动由此开始,一如历朝的整风运动,衣食住行人生四事之中,“衣冠”往往首当其冲,首先被关注。在禁令高压和锦衣卫的“严打”之下,风行一时的“马尾裙”销声匿迹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体现了时尚脆弱的特点。

表面上看,马尾裙的禁绝是因为马,是因为马尾裙是用马尾制作的,而用马尾制成的明代衣冠却不在少数,比如成年男子用于束发的网巾,用马尾织成的瓦楞帽,使用更为广泛,在明代的流行更为持久,却不在皇帝关注之列,也没有御史为此弹劾他人,上书言事。可见马尾裙的灭绝并不是禁绝的结果。事实上,马尾裙“禁而不能止”体现了时尚上升阶段的力量和活力,而其“不禁而制绝”恰好体现了时尚衰变阶段的必然走向,并非是政治高压的结果,因为在此后不久,朝鲜也舍弃了这种服制。作为明代重要时尚的马尾裙事件并不是一个政治事件,它是明代前中期严苛政治、文化体制之中吹起的一阵新风,是“成化新风”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尾裙的流行成为明中后期慕新尚异风潮的重要表征之一,视作中国历史上此起彼伏时尚中的一朵浪花也许更为贴切,都是“其心好异”的结果。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明代以后的新风也许不能不导源于此,或者起始于此。明后期的衣冠之美、之自由也许导源于以马尾裙为代表的外来服饰文化的冲击。马尾裙事件是明代服饰制度遇到的真正挑战,属于明代服饰僭越制度的第一次冲击波。只是和其他时世装不同,马尾裙没有形成“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白居易《时世妆》)的效果,而只在都城流行一时,并未形成“四方看京师”的大规模风尚,这才是让人匪夷所思的。

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06期     朱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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