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爱·他爱·博爱——《三体》中“爱”之价值观

刘慈欣将百年历史写为一瞬,却以极大篇幅铺写罗辑对爱情与亲情的眷恋、对美和自然的追求,这显然并非闲来之笔。在这大规模的叙写中,罗辑根据自己对爱的理解,创造了庄颜,印证了黑格尔所认为的“美就是理念的感性呈现”一语;并且,这个行为亦是审美投射的表现,“是主体将自己的记忆、知识、期待所形成的心理定向”。

罗辑生活在一个一定程度上“人却永远被束缚在机械性的集体生活中,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小碎片上,人最终也发展成一个碎片”的时代。现代工业文明给人带来了诸多好处,可是也带来了席勒所说的断片化。罗辑在这个时代中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自己只是国家不断向前发展的零部件,而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

罗辑的这种自爱,实质上标志着个人人格意识的觉醒,即在否定原有价值观念的条件下,开始了自己对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它是一切爱的基础,是他爱与博爱的先决条件。

但是,自爱如果把握不当,极有可能向着自私的一面发展。在小说中,它在带领着罗辑在漫漫长夜中独行的同时,也让他逐渐向社会的边缘行走,自视甚高,对外在事物藐视。于是,个人价值与个人利益便逐渐靠拢,难分彼此了。罗辑在此时“研究的功利性极强,常常以投机取巧为手段,哗众取宠为目的,还有过贪污研究经费的行为;从人品方面看,他玩世不恭,没有责任心,对学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的行为,正好反映了他陷入精神围城的困境。罗辑既想通过自爱超越自身,发现个人价值;又欲限于自爱之中,享受孤芳自赏时的快乐,逐步与自私相融。此等困境,必会造成人性的悖谬。

而人性的悖谬,则会形成心灵的扭曲。于是我们看到了,罗辑于表面上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着巨大的痛苦与烦忧。在当上面壁者利用职权住进别墅后,他清楚地知道“这几天的悠闲不过是向着孤独的深渊下坠中的失重,现在他落到底了”。

他爱相比自爱具有较为突出的两个特点的:一为交融性,二为扩大性。首先是交融性。罗辑与庄颜相爱之时,他犹如摆脱开尘世进入到了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的世界,他的情感也被全面地、充分地调动起来,并达到一种高度的和谐。因此,他才会感觉到“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在交融之际,自爱所形成的界线消隐了,罗辑由此真正冲出了围城;同时,由于罗辑在与庄颜相爱的过程中会暂时达到一种“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境界,而博爱也是需要他爱过程中“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视野的。也就是说,只有消解差异,才能无差别地博爱。

其次是扩大性。基于自爱的弊端,罗辑急需找寻到一种比自爱更广阔的爱。因为,自爱是有狭隘性、自私性的,会使人眼界狭隘,造成内心与现实的不适应。所以,罗辑在潜意识中为了克服自爱的弊端,必然会有想得到更全面、更和谐、更开阔的爱的心理需要,于是,他想象出了自己理想中的女朋友,并把她当成自己精神的栖息地。

庄颜所代表的这种性格,实际上来源于大自然的博爱,“在罗辑的感觉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身边这位少女”。罗辑因此出现了审美移情,也是有道理的。它的整体性与单纯性,与博爱高度吻合,“在这大自然画卷的空白处,他明白了爱的终极奥秘”。罗辑在此时也深刻认识到了爱的终极奥秘在于与大自然的交融,在交融中实现统一与升华,走向博爱。在博爱中,天人是合一的,万物是一体的,在整体性的同时也用质朴简洁的方式解决着问题,所谓“大道至简”,正是如此。博爱让人“仿佛返回到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类童年,返回到生命的最深的源泉”。这种博爱,也是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相吻合的。

罗辑比另外三个面壁者出色之处不在他的素养,而在他对爱的理解与追求。在对爱的理解中,罗辑逐步实现了向博爱的过渡,完成了生命的回归。正是因为生命体量的成长,罗辑才能在之后发现黑暗森林规律,对冬眠移民局仍旧冻结庄颜和孩子的行为淡然超脱,运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忍受着人们的白眼与鄙视,独自一人,在沙滩上挖坑引月亮,建立了黑暗森林威慑。

《三体》系列小说中矛盾的焦点,无疑在于两大文明公理以及猜疑链与技术爆炸。可以说,刘慈欣在揭示现实与历史困境方面是极为敏锐和锋利的。他笔下裹挟着来自地狱的寒气与巨石的沉重,展现出了一种冷酷下的深刻,发人深省。而他对于罗辑的塑造,无疑提供了一个在想象中的解决方案,给予了我们一把冲出黑暗森林、冲出生存围城的钥匙——古朴的博爱。

基于此,我们可以得出,文明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在小说中,三位“面壁者”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通过破除人类既有的道德与法律限制来脱困,正好印证了这个道理。若文明能克服自爱自私,攻克自身,实现自我超越,走向他爱与博爱,这不能不说,是对黑暗森林法则的背叛与冲击。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冲出了身为文明的狭隘眼界,开始以天眼打量森罗万象。虽然“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但是,人类依旧可以实现自我超越。人类对于爱的选择,或许更能昭示人在黑暗森林法则下对自身价值观的自信,彰显作为生命的尊严与勇气。在这个意义上,是远远超过黑暗森林的。

在危机纪元以后,罗辑告别了庄颜与孩子,开始了长达六十二年的执剑者生涯。其实,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博爱的脆弱,但他“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为了这个梦,他开始了对爱的践行与传播。

于是,我们看到了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方面,“人类社会达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睁开了一双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层的意义,体验到了以前从未察觉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罗辑通过他的付出,努力地把梦想变为现实,使“一束阳光真的照进了黑暗森林”!

来源:《书屋》2018年07期     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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