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红楼梦》和《易经》

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最早收录在博尔赫斯1941年出版的同名故事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当中,该故事集于1944年得以再版,更名为《虚构集》,有评论家认为,正是《虚构集》使博尔赫斯跻身于世界一流文学作家的行列。

故事由一位名叫余准的囚犯亲口讲述。出生于中国青岛的余准,原是一名英文教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了德国军队的间谍。一次在英格兰执行任务时,他与上级失去联系,并被一位名叫理查德·马登的英国军队长官追杀,原因是余准试图将“英国军队驻扎在法国城市艾伯特”这一最高军事机密报告给德方。为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余准想到了一个办法:杀死一位名叫艾伯特的人,让谋杀的新闻出现在报纸上,这样他的上司就能够识破机密了。余准在电话簿中找到了陌生人史蒂芬·艾伯特的住址,前去拜访,却发现了一系列令他极为惊讶的事实:史蒂芬·艾伯特是一位英国汉学家,居住在一个中国式花园里,正在研究余准的曾祖父——彭睢的两件作品:迷宫和书。在交谈中,艾伯特向余准透露,他已猜到彭睢的两部作品的关键:迷宫就是书,一本关于时间的书。随着马登长官的到来,余准不得不实施自己的计划,他杀死了艾伯特先生,成功地将军事机密传达给了上级。

继《女海盗金寡妇》之后,博尔赫斯通过这篇《小径分岔的花园》再次展现了其渊博的中国文化知识,尽管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地点并不在中国,但人物、情节和场景的设置却富含中国元素:首先,故事的主人公余准和史蒂芬·艾伯特都与中国有着密切联系,余准是出生在青岛的中国人,史蒂芬·艾伯特是一位英国汉学家并正在研究余准的曾祖父彭睢的作品;其次,史蒂芬·艾伯特居住在一个中国式花园中,故事的主要情节就发生在这里,这里有“中国音乐”“鼓形灯笼”“青铜凤凰”和《永乐大典》,可谓中国味十足;最后,博尔赫斯借用彭睢的作品——一个可以使所有人都会走失其中的迷宫来表达自己的时间观,将自己的哲思寄寓在这本比中国古典巨著《红楼梦》还要复杂的书中。

博尔赫斯一生从未到过中国,他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来自于阅读。在他阅读过的有关中国的书籍中,博尔赫斯反复提及的有《易经》《道德经》《红楼梦》和《庄子》等,这些作品不仅是博尔赫斯认识和了解中国文化的渠道,也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题材和创作元素,甚至成为其文学思想和哲学思想的构成部分。

博尔赫斯对《红楼梦》青睐有加,他认为《红楼梦》是“先于我们近三千年的文学中最有名的一部小说”,并评价曹雪芹为“一位伟大的作家”,还将“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和“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两章收录到了他的《幻想文学作品选》(1940)中。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有心的读者不难窥见这部伟大的中国小说的影子,它隐藏在作者设计的一些情节中,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比如,汉学家史蒂芬·艾伯特的住所——一个中国式花园,其中满是中国特色的园景和物件,这容易使读者联想到《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形象。此外,彭睢的书看似是“一堆自相矛盾的手稿的汇编”,实则是一个可以使所有人都走失其中的迷宫,其复杂性和隐喻性与《红楼梦》都极为相似:两部作品的结构和情节从表面看都杂乱无章,但实际上却富有逻辑。再者,有学者指出“余准”这一名字的发音与《红楼梦》中的人物“贾雨村”颇为相似,但就作者的用意,并未有研究涉及。笔者推测,博尔赫斯将主人公命名为“Yu Tsun”的原因有三种可能:第一,该发音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原因比较单纯;第二,贾雨村和余准的作用极为相似,他们都是典型的提纲挈领式人物,痕迹贯穿故事始终;第三,雨村的意思是“假语村言”,曹雪芹借此人物告诉读者《红楼梦》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世俗故事罢了,博尔赫斯极有可能也借用了这个名字的寓意来表现故事的虚构性。从以上三个方面看,《红楼梦》对博尔赫斯的创作确实有一定的影响。

在这个故事中,还依稀可见另一部中国古典名著的影子,那就是《易经》。作为中国哲学思想的开山之作,《易经》的玄奥与博尔赫斯的神秘主义相契合,因而被他奉为“经典”,甚至还曾为其作诗(《为〈易经〉的一版为作》,Para una versión de I King),将其作为“宇宙和时间的奥秘”的代名词。相较于《红楼梦》的具象化影响——中国式花园和文学迷宫,《易经》对博尔赫斯的影响渗透在他的形而上学思想中,比如,在故事《小径分叉的花园》中,《易经》的影响就体现在了“阴阳”理论以及“偶然性”的重要作用两个方面上。在“阴阳”理论方面,《易经》的阴阳原理认为:阴、阳之间对立、统一、相互转化,这一点在余准、史蒂芬·艾伯特、理查德·马登这几个人物的自身特点以及他们彼此的关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首先,每个人的身份都有对立统一的特点,他们自出生起就受某一种文化熏陶,却为对立于自身的另一种文化而服务,这种对立是两种意识形态的对立——东方和西方的对立(余准、艾伯特),也有战争中的敌方和我方的对立(马登)。其次,相互对立的余准与理查德·马登两人都想以顺利完成军事任务的方式证明自己民族的实力,也就是说,两个人的目标是统一的。再次,余准与史蒂芬·艾伯特之间的关系看似彼此对立,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当一方想要消灭另一方的时候,自己的一部分也要消失(余准意图杀死史蒂芬,然而杀死他之后,他不仅损失了自身的文化——曾祖父彭睢的遗产,自己也要遭到逮捕和审判),这不禁让人想起太极八卦图中代表阴阳的黑白两部分,也难怪有西方学者认为,博尔赫斯用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影射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人类造成的伤害,即便战胜,也伤及自身。在事物发生发展的“偶然性”方面,荣格曾在为尉理贤版《易经》所作的序言中指出:在自然环境中,事物发生的每一个过程都局部地或整体地受到偶然性的干扰,因此西方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前提是理想环境——非自然环境)并不科学,他在《易经》中看到了“偶然性”对于中国人的意义,他说“巧合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受荣格思想的影响,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将这种“偶然性”作为整个故事发展的直接动力。比如,余准通过查找电话薄,找到了一位名叫史蒂芬·艾伯特的人,而这个人恰好就是一位研究他的曾祖父的汉学家,他们两人的相遇引出了对彭睢作品的讨论,作者也借此表达了自己的时间观。再比如,在理查德·马丁赶到车站的时候,余准乘坐的火车恰好启动,可谓千钧一发;余准在火车上不报站名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阿什格罗夫站,并且一下车就被月台上的小孩告知了史蒂芬·艾伯特博士家的住址……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种巧合,余准可能还没等找到汉学家,就被马登杀死了。

博尔赫斯曾说过,一提起某个国家,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国家的文学作品,那么,当他以某一个国家为创作背景的时候,这些文学作品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灵感的主要来源。与此同时,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思想的神秘、玄幻与博尔赫斯的神秘主义倾向和玄学思想非常契合,它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表达自我的有效工具。此外,出于对《红楼梦》和《易经》的推崇和喜爱,博尔赫斯或有意借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向这两部中国古代经典作品致敬也未可知。

来源:《决策探索(下)》2018年12期     姚宁

相关文章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