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终于要停一停

今天读歌德的《浮士德》,觉得大约两个世纪前的这部作品非但没有过时,反而越来越有现实意义。歌德的那个时代,过分强调理性启蒙的知识人,他们骄狂得视自己为神的肖像;浪漫派则极端突出人的主体性,认为“人人都可以也应该真真切切是整个人类”。浮士德自恃拥有人类的一切精神财富,却仍然达不到他全力追求的无限和永恒。不能成为登峰造极的人,令他痛感人生毫无意义。骄狂必然与纵欲相伴,他“要到天上摘取最美的星辰,/在地上享尽人间的狂欢,/无论天上人间人间天上,/都不能满足他贪婪的欲望”。于是他不再追求知识,他不能再安于匮乏和窘迫的处境,他焦躁不安,诅咒周遭的一切,首要的就是“忍耐”,他要离开死水微澜的书斋,“他要深入到感官世界里,/让他那火热的激情得到彻底疗慰!/……他要投身到勃然兴奋的时光里,/他要追逐时事的颠簸运转!/无论欢乐还是苦痛,/无论成功还是挫折,/男子汉唯有永不停歇地行动(Nur rastlos betätigt sich der Mann)”。一些中译本把最后这行诗译成“只有自强不息才是男子汉”,或者“君子唯有自强不息”,又把原书下文中“于是将我的自我推而广之成为人类的自我”(Und so mein eigen Selbst zu ihrem Selbst erweitern),译成“把我的小我扩大成全人类的大我”。歌德这两段文字本来揭示的是浮士德欲壑难填,要按自己的意愿永不停息地追逐,经过翻译,浮士德却成了自强不息精神的代表,让不少读者奉之为胸怀天下、奋发图强的榜样。

浮士德就这样离开书斋,与魔鬼为伍去实现他的生命意志。他迫不及待地爱上少女格蕾琴,仓促拔剑动武,造成格蕾琴家人亡命,姑娘自己锒铛入狱。浮士德接着迫不及待地从政进入宫廷,造纸币为皇帝解除金融危机,最终仍然免不了沦为驾前小丑的遭遇。之后他对古典美女海伦极度渴望。他先前的学生、如今已经是顶级学者和业界的领军人物,在实验室制成了“人造人”,还在试管里的小人旋即引领浮士德进入希腊古典瓦尔普吉斯之夜,在那里浮士德迫不及待地与海伦结合生子,这个生来就不安分的孩子立刻跳跃、飞升,很快坠地夭折,海伦也随之消失。随后,迫不及待要建功立业的浮士德心血来潮,决定围海造田,他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置民众死活于不顾,烧毁不肯搬迁的百姓的家园,最终堤外海浪凶猛,堤内险象环生。已经年迈体衰双目失明的浮士德,误把魔鬼为他挖掘坟墓的声响,当成民众在执行他的指令而勤奋劳作,想象自己的丰功伟绩将彪炳千古,感到了瞬间的心满意足,倒地身亡。

歌德作品的背景是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法国大革命更激化了这个趋势。伴随科技的进步和资本的贪婪,历来平稳、谨慎的发展态势遭到怀疑,人们普遍为一种急于前行的焦躁不安所裹挟,难以自我把持。空前骄傲的知识人仓促推出各种各样的理论,想当然地开出种种所谓治世妙方。歌德深居小城魏玛,长期从事社会活动、倾心自然科学研究,同时,又是探求生命精神的世界诗人,所谓大隐隐于市,对自然、人和社会的本质及其发展持独到的见解。他预见《浮士德》(第二部)那经过长期考虑、去世前月余才完成的终场,这个不啻给那个热得发昏的时代精神泼冷水的第五幕,发表后或者会被人误解,或者被不屑一顾,甚至会被弃之如垃圾。因此,尽管他无比渴望公开其大半生心血之结晶,还是不顾朋友的异议,断然决定将其封存,待他逝世后再发表。

这个神秘的终场第五幕究竟讲了些什么?

一、浮士德不能容忍一对老夫妇的家园,因为它阻挡了浮士德欣赏他集人类精神之大成造就的滨海伟业。他怒火中烧,竟有人敢不敬畏他那排山倒海的意志力量!他立刻吩咐监工靡非斯托采取措施,于是,暗指希腊神话中天神及其救命恩人的游客和老夫妇便在大火中毙命。傲慢的知识人何等绝地天通、为所欲为!

二、浮士德回顾他的一生时说:“我马不停蹄地奔跑在这个世上/任何欲望我都抓住不放/不如意的就抛在一旁/滑脱掉的就任其过往/不停的追求贯穿我的一生/强势进取、大步流星/……没有哪个瞬间感到满足。”

三、垂暮之年的浮士德有时也反省因迫不及待而不择手段的行为,后悔总把一己的意志强加于自然和人,造成了堪忧之后果。忧愁让他瞎了双眼,却唤起了他心中的善良,终于憧憬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的景象,并愿意说出“你太美了,请停一停”这句标志他赌赛失败的话。序幕里天主指出:“人只要追求就会迷路。”这句话分明带有警告的意思,尤其是对骄狂的知识人,没有中译本“人只要追求就难免迷路”所包含的鼓励意味。天主还说:“善人即使在朦胧的冲动中也能意识到正途。”浮士德临死前内心亮起了善良之光,因此得到上天的解救,肉体复活,灵魂升天。

四、终场里天主没有出场,代表上天的是圣母和一干女性。赎罪女格蕾琴(生前是浮士德的情人)请求圣母拯救已脱离尘世羁绊的浮士德,圣母只说:“他若预感到你在这里就会跟随。”于是浮士德得以升天。与其说这是圣母的解救,不如说是赎罪女格蕾琴对浮士德的宽容和爱。光明圣母其实并不是天主教里的圣母,其含义可以在两次对光明圣母的赞颂中找到:“最纯洁的童贞女,/令人敬仰的母亲,/为万民选出的女王,/与诸神并驾齐驱的女神。”强调了光明圣母纯洁、美好、包容、克制和仁爱的女性特征。全剧结尾的终场诗最后两行唱道:“……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歌德在这里更是直接用了“永恒女性”(das Ewig-Weibliche)这个词。显然,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这样的救赎方式都不符合宗教的正统教义,歌德这里的确只是借用宗教的形式。

这个结尾耐人寻味。在《浮士德》这部被称为“人间大戏”的鸿篇巨制中,体现了作者对自文艺复兴起近三百年历史的纵向观察与思考:十六世纪德国的宗教改革和农民战争、十七世纪席卷欧洲大陆的三十年战争、十八世纪德意志两强的七年战争和以批判的立场对宗教、国家、社会和文化重新审视的启蒙运动,以及法国大革命、拿破仑的扩张、欧洲主权大国之间的争霸之战、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兴起引起的社会变革和动荡等。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伴随着破坏、灾难,特别是文化传统的断裂和对精神心灵的伤害。在此背景下作者展示了充满种种欲望(求知欲、情欲、名利欲、审美和权力欲)的人生。是否可以认为《浮士德》的结尾寓意着西方崇尚的永不妥协、强力进取的阳刚,应该与东方的守雌、戒矜、虚静的阴柔统一起来,自强不息的无限追求应该与节制、容忍、博爱和知常曰明统一起来,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实现人生价值及社会的和谐发展,人类才能在鸿蒙的宇宙中找到自己的正确位置?浮士德的悲剧是毫无节制的追求导致的人生悲剧,同时,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径,终将毁掉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是为人类悲剧。在十九世纪科技突飞猛进、工业革命方兴未艾的欧洲,西方人对东方的态度较之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时期发生了很大变化。而歌德仍然能不带偏见地看待、借鉴东方的尤其是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体现出歌德无狭隘民族主义的、汲取各民族精华的全球化胸怀,彰显歌德超越地域、民族的博大视野和非凡智慧。

关于中国,歌德显然受到欧洲启蒙派精神领袖伏尔泰和德国哲学家、启蒙运动的先驱莱布尼茨的影响。饶有兴趣涉猎中国文学作品的歌德知道,他读过的《好逑传》《玉娇梨》等并非中国最好的作品,但是他曾说道:“中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作品,而且我们的远祖还生活在丛林中,中国已经有这样的文学了。”他指出,其中涉及的道德礼仪,以及在各个方面保持的严格节制,使中国维持达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关注和了解东方带来的文学创作上的硕果,集中体现在他的诗集《西东合集》中。里边有“东方属于天主!/西方属于天主!/北方和南方广阔地域/正在他手中憩息”这样平等地看待东西方的诗句。还有许多像“二裂叶银杏”这样的诗:“从东方移到园中的/这棵树木的叶子,/含有的奥义让人玩味。//它是一个生命的机体,/自身裂成两个部分?/还是两者选择在一处,/被人们看成为一体?”读起来不是让人感受到东方的智慧吗?不是在头脑里不由得出现了与西方十字图形截然不同的中国太极图案吗?前者象征具有冲击力的呐喊和奋进,以及那种方向明确、细节精确的分析式思维模式;而太极图案则表示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综合性思维模式。两者应该互补和借鉴。

中国最早比较全面认识歌德并将其介绍到国内的人,是著名学者和教授辜鸿铭(一八五六至一九二八),他在欧洲几个国家长期生活和学习,熟练掌握其语言,在他了解、研究的众多名人中,唯独敬重和推崇歌德。以研究孔子学说闻名的、本身也通晓哲学的辜鸿铭,在歌德身上发现了中国古代孔子的思想和精神,认为两位大哲“殊途同归,中西一辙”。这不是“可悲的误读和误解”,而是他独具慧眼,他能在自己的著述中经常、自如地援引歌德的重要著作,说明他反复研读过歌德作品原文,对歌德的认识有着深厚的根基。

歌德长期浸淫于对自然的观察和研究,形成了崇尚自然的宇宙观。早在二十五岁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歌德就写道:“天地间数不尽的、千姿百态的造物,熙熙攘攘洒脱地生活在大自然中,而人类蜷缩在为安全起见自造的小房子里,却自以为是大千世界的主宰!多么可怜的傻瓜!”对人和自然的描画,让人联想到歌德后来写的那首题为《漫游者夜歌II》的诗:“山峰上/一片沉寂,/树梢中/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儿声息;/林中小鸟静悄悄。/且等候!/不久/你也安宁。”多么像一幅中国山水画。他的作品,尤其是古典时期,能让人读出温和、恬淡、敬畏、节制和多元的心境。用赫尔曼·黑塞的话说:歌德长有一副中国面孔。

《浮士德》里有两次气势恢弘的大合唱,一次是在古典瓦尔普吉斯之夜里,“人造人”要成长为真正的人,得在快速的、充满暴力的“火成说”和“水成说”这两者之间选择,他最终决定融入大海接受缓慢但彻底的自然发展。大海呈现海神女儿乘贝车进行的华美游行,在这场盛大、隆重的海洋节日里,响起了雄壮的(作者特别以带有惊叹号的“allalle!”做提示)全体大合唱:颂扬主宰生命之源的情爱之神厄洛斯,赞美生命的自然有序生成,讴歌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另一次即全剧结尾歌颂永恒女性,这个歌德称之为“神秘的合唱”作为全剧的终结,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为歌德对其主要作品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的一个总结:《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那个身上洋溢着亲切母爱的,自然、淳朴的姑娘绿蒂;《赫尔曼和窦绿苔》中俊美、贤惠、善良又具勇敢和担当精神的窦绿苔;《陶立斯岛上的伊菲格妮》中真诚、圣洁、包容、宁静的伊菲格妮,她那闪耀着人道主义光辉的美好心灵化解了仇恨,让野蛮的岛国走向文明;《亲和力》中,与极端自我中心、毫无理智、无限放纵激情的爱德华相反的,是奥蒂丽的美丽、纯洁、忍耐和克制,她那宛如圣母般博爱的胸怀,几乎就是永恒女性的完美体现。

这两个作者反复思考和加工的大合唱,可以认为是整部作品的主旋律,表达的崇尚自然、强调忍耐、包容、节制和博爱的思想,远远超越其所处的时代,就是在所谓后现代的,或者说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互联网时代的今天,也极具现实意义。试看当下单边主义、宗教极端主义,毫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盲目地无所顾忌地追求科技的进步等,导致世界处于日益严重的矛盾冲突和生态灾难中,这样下去人类无异于在自掘坟墓。歌德在《格言和感想集》中说:“人类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其目的就是把他的意志强加给自然,……把一切都搞得乌七八糟。我活得越长,就越不胜悲伤。”在《赫尔曼和窦绿苔》中他指出:“人类本应当/永远力求更好;事实上,他们也总是/步步登高,追求新的事物。/但是,切勿过分!……”当代国际心理分析学会主席鲁格·肇嘉在《发展与罪恶》一书里指出:“失去限制意识的发展就是制造罪恶。”

歌德说他与他所处的时代背道而驰,这个时代很恶劣、荒谬,发着高烧,他要努力在这个思想和行为混乱的世界开辟一条达到真理的门路。于是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尤其他晚年完成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和《浮士德》中,明显感受到,早在现代性尚处于萌动的初期,他就预见到,滥用理性、失去约束和限制的现代性,会造成怎样不可逆转的灾难。在生化技术还只处于合成尿素的那个时代,歌德就预见到“人造人”的前景,并担心人类终将对其造物失去控制。可以想象,如果歌德面对科技颠覆、生态崩溃的今天会做何感想。人类视自身为支配一切的力量,像浮士德那样永不满足、永不停息地追求。标识现代性的速度和效率势必将人绑架到马不停蹄、迫不及待的行程上,导致人丧失欣赏生活诗意的审美时间和能力,远离人性和生命的价值,使人最终成为人造物的牺牲品。歌德将充满期许的目光越过古希腊投向更远的东方,对永无餍足、无限追求的欲望主义说“不”。他让浮士德最后终于从善良的愿望出发说出“停一停”,浮士德因此输掉了赌赛,这却能帮助他成为真正的、致力于人类健康与和谐发展的、自强不息的君子。歌德的《浮士德》以极其绚丽多姿的形式探讨或者触及了人生、社会和人类前途等重大课题,但还不仅止于此,它还能随时间的推移,让读者从中发现越来越多比作者自己设想的还要多的内容。

来源:《读书》2019年07期     马文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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