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是观道畅神的载体

兴起于盛、中唐的水墨山水画,经王维等画家的完善、丰富得以成熟,至唐末已有了相当的发展与高度。水墨取代了色彩,成为山水画独立的表现语言。五代的荆浩特别强调笔墨的作用,在其《笔法记》中就提出山水画创作的“六要”,这与谢赫的“六法”异曲同工,都是山水画鉴赏、品评、创作的标准。不过“六要”与“六法”对待色彩在山水画中作用的态度却不同,“六法”强调“随类赋彩”,可是在“六要”中荆浩却未提色彩,而是以代替“色彩”,“墨”的功能得到相当大的开发,成为了独立的艺术语言,用墨的技巧达到了能够代替色彩而更佳的效果,即“文采自然”。荆浩的“六要”强化了墨在山水画中的作用,巩固了水墨山水画的地位,促进了水墨山水画的发展,从此中国山水画居画坛之首,水墨山水画又居山水画之主流。

伴随着水墨画的发展,在老庄哲学思想的影响下,水墨与道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实现观道畅神的载体,王微提出了“拟太虚之体”的创作意境。山水画不同于地形图,只靠目见所记,不动心思、想象,是难以形成审美意象的。唐代朱景玄说:“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绘画可以创造天地间尚未有的东西,可以显示日月未曾照亮的东西。挥动纤细的毛笔,心中便产生万事万物的形象……有形的形象得以确立,无形的神态和情趣也通过绘画而表现出来。朱景玄此论是说中国绘画的特征是发现、创造大千世界不存在的“太虚之体”,有别于仅仅是对自然的模仿和再现,而这“太虚之体”之虚幻性唯水墨形式能表现之。米友仁的《潇湘图》烟云弥漫,营造了一个虚无、清静、虚幻的精神世界,正合老庄之道,有如茫茫的宇宙中飘来几朵白云,那是何等的宁静空灵、玄奥美妙,令人向往,而生超越之感。

中国绘画精神强调用画的艺术形式将自然哲理的内容表达出来,追求画背后的意韵,也就是将道表达出来,而观看山水画,即是在观道、体道、悟道、畅神。如宗炳所言之“以形媚道”“澄怀观道”“含道映物”“以神法道”,终离不开一个道字。山水画是用来体现圣贤之道的,山水和道相同,山水即是道,石道、树道、山道、水道、云道……自然中的一切山水形象皆有道,山水画以是否体现圣贤之思想为入道、入境界的标准。山水体道与魏晋时期兴起的玄学有关,文人好玄学,而水墨为玄色,玄之又玄是体道的极佳形式。水墨能显示圣人的思想意识、哲学精神,亦能承载更多的文化信息。

李可染鲁迅故乡绍兴城

古人认为画中有道,即为有真实,即为价值。山水画有道是让人观道、明道、得道、合道、行道、守道,以畅神、洗心、养身,从而灵魂得以提升,体现出水墨画的文化担当与使命,此是山水画的精神性与理性所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道也,天体的运行靠的是自身的动力,人亦如此。做人须自立自强,凭实力立足社会,而不是靠外界的因素,如此才能长久。故理解、感悟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达到君子务本,唯观道畅神是也。

道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与终极真理,所以古人才提出“格物致知”,因为天下之物永远研究不完,唯在一物中探究明白其真理,即得道理,推而广之,也就是尽精微、致广大。道有非常之道,不能用言语描述,因为它说不清,不可名状,不能言传,只能图之以会意。此是道的恍惚、混沌、模糊、神秘性、不确定性、非具象,有至大、至远的特性,唯水墨之玄色可表现道来去无迹之境界,可以以虚显实、虚实相生。

道至简。老子说:“大道至简。”因此中国山水画尚简,于万物中抽象出体现自然本质力量的形象,形成审美意象。王维之水墨荡去了现实世界中色相之华美,实际上是简化了唐人青绿傅色的华美,用单纯的水墨表现山水的审美意象,是圣人简洁审美思想的体现。颜色不是事物的本质与真实,是表相,有时甚至是假象,容易扰乱人的思维,而为博人眼球必以颜色饰之。因此,水墨相比于颜色,其作为傅色朴素的审美运用,是至简合道的体现。张彦远说:“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墨即是色、玄色,色即是墨,亦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辩证关系。墨包容、涵盖了色,代表了色,是对色的简约,因此,墨是万千世界色相之概括,具有包容性和表现力。墨不仅能状物,而且还能表现自然的气息神韵,即气韵。古人以笔取气,以墨取韵,表现万物阴阳互动,表现虚实相生的生命节奏韵律以及生生不息的生命运动。因此,水墨画是老庄至简美学思想的体现。

道至易。道于简单的事物中寓以丰富的变化,而水墨以其自身独特的审美魅力及表现力传达出自然丰富的变化,展示出自然的生命运动。观米芾的《云山图》,我们可以看出就是因为用了单纯的墨才使混沌中放出了光芒,营造了如梦幻般的神奇境界。李可染说:“水墨胜处色无功。”单纯的水墨即可表现大自然的无限性。赏其《鲁迅故乡绍兴城》,我们可以看出李可染将极其复杂的景物变得既单纯又丰富,给人以生命的力量。

道至朴。老子说:“复归于朴。”于绘画中,尤其是在山水画中,只有朴素的语言才能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去掉外在的装饰,恢复到原来质朴、纯真的状态。水墨荡去了万物色彩的表相,直接用墨这个朴素的语言表现自然气象,是对自然真性的追求。荆浩说:“度物象而取其真。”唯朴才能成真,朴素是山水画乃至绘画的基础。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是大美也。孔子曾说“素以为绚”“绘事后素”,古之圣贤,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都在强调朴素的道理。

道至常。道是普遍规律,同时又是永恒的规律,而水墨语言恰能从朴素、简约中阐述和表达宇宙之恒常规律,超越时空的局限,对自然做永恒的表达。山水画中的春夏秋冬,以水墨表现四季的变化非以颜色状物,此是古人智慧所在。郭熙的《早春图》表现的虽是早春,切入点却不在春之色相上,而是在早春的自然气息与境界上下功夫,表现出早春的勃勃生机,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

因此,山水画通过水墨之用、山水之象,使人的精神超然尘外,以达畅逸、自由之境。王微说:“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精神得以超越、解脱,怡悦性情,真正实现山水画观道、畅神、澄怀、洗心、养身的作用,让灵魂得以自由、升华、高贵。

来源:《荣宝斋》2022年第03期     肖培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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