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房租的少年

那几天,他们时不时地争吵,为房间里是否开空调,水果要不要削皮,看电视时音量的大小控制在哪个区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作为他们的儿子,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他们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就偃旗息鼓了,转入冷战状态。他们大概是意识到,那样不停地争吵,会对他影响不好,他可是马上就要中考的人了。

他早就隐约知晓,他们是在为收房租的事情烦恼。那套旧房已经租给一个他叫阿姨的女人几年了,在租房时,他们经济状况不错,根本就不稀罕那点儿钱,所以,同她也没签租赁合同。也就是一年多少钱,就口头上那么一说。但现在不同往时,他们越来越窘迫。必须有一笔钱去还房贷,不能再拖。要是被银行列入了黑名单,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完全可以找朋友或者亲戚借,但谁也开不了这个口,而且,他们觉得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要真是到了那份上,另说。目前摆在他们面前的,毕竟还有一条路。尽管是条羊肠鸟道,却也要硬着头皮上。以往每年的房租,都是那个阿姨在年底时来交给他们的,已是约定俗成,而现在,离年底还有几个月,就是说,他们不得不提前去收那笔房租,但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谁也不愿意去。

一开始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读好书就行了,大人的事情由大人们去解决。他们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摊上了一件大事。

这个事对别人来说也许并不大,但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大事。

这天星期六清早开始晨读时,他打开英语课本,发现了一折叠成鹤形的纸条。他猛地一愣,预感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情书了。以前只听说过谁谁收到过情书,还有谁将收到的情书上交给了老师。都同他没毛线关系。他用微微颤动的手指将那个纸鹤给拆解开来。果然是一封情书,还是用英文写的,字迹清秀、飘逸。通篇是爱,但没有署名,只画着一颗心。他一时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脸倏地一下红了,将英语课本啪的一声合上, 眼睛慌张地往门外瞧。门只露出了一条缝,门外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他们显然还在睡觉。他将目光收回时,发现那封情书竟然没被盖住,露出了长长的鹤嘴, 或者说,是那只鹤在书页的挤压下挣扎着露出了头,他仿佛听到了一阵阵喔喔喔的鸣叫。他愈发的惊慌,连忙将课本打开,做贼似的,用两个指尖将那鹤形纸条往上移了移,再啪的一声将书本合上。

那只纸鹤是被盖住了,但他的心,那颗小小的心,却一下子飞到了天外。

就这样,这天早晨的晨读被这只突如其来的纸鹤给彻底破坏了。他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他们叫了他几次,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了餐桌边。早餐极其丰富,有七八样。大盘小碟,错落有致,姹紫嫣红,桃李争妍。简直是将一座小小的味觉花园搬了上来。他们喜形于色,各自炫耀着,这一道,那一道,是他们化腐朽为神奇的杰作。

很显然,他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那颗小小的心,这才倏地一下,从天外飞了回来。

但他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装出很有食欲的样子,大口饕餮。他们不知道他是心虚。在餐桌上又不知不觉地讨论起了那件烦心的事情。这事迫在眉睫,无可逃避。不过这次,他们没有争吵,表面上心平气和,妙语连珠,实际上暗潮汹涌。各自较着一股劲,试图说服对方去收房租。她说,她曾经是你的手下,你有恩于她,她会体谅你的难处;他说,她曾经还是你的闺蜜,更能理解你。他听着他们的理由,不由得有些难受。细究起来,在这种难受里,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愧疚——那纸鹤形情书让他想入非非。仿佛没同他们共渡难关似的,这便让他愈加的难受了。

这人一难受起来,难免就会冲动。

“我去吧。”他突然说。

“你去?”他们面面相觑。

“别担心,不会耽误学习的,我快去快回。”他对他们说,语调充满着轻快和无谓。

他们有些迟疑地望着他,隐隐的担心,或者别的什么。尽管他们觉得这不是一个在读中学生所干的事,但还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在如释重负之后,他注意到,他们忍不住用眼神相互对视了一下。在他看来,这个对视具有历史性的重大意义,意味着他们争吵和冷战的结束。当然,还有欣慰之意,儿子已经长大,可以为他们排忧解难了。

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们应当为有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欣慰。但作出这个决定后,他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门轻轻掩上,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转动,几次撞到床角上,像一只困兽。

他坐在了一辆公共汽车上,是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

离家前,他从家里的书柜中抽出一本薄书,是一个法国人写的,书名叫《小王子》。几年前他们就向他推荐过,说是一本相当有意思的书,但他一直拖着没看。他不爱看书,当他翻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就会感觉到头痛。不是真的头痛,是一种头痛的感觉,但比真的头痛还要糟糕。他从小就只爱拼图,拼玩具,玩魔方,诸如此类。这些方面他都是高手,在同学中无人能及。作为父母,生来感性的他们觉得,他在空间和逻辑思维方面要远超他们,这是令他们骄傲的事。谁不想有一个聪明的孩子。于是他们从小就有意识地培养他的动手能力,他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一盒战舰拼装模型要三百多,一只五星悠悠球要四百,给他买时连眉头都不皱。但那都是老皇历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他之所以带着这本书出门,并不是因为他们说这是一本有意思的书,而只是他在书架上随手抽到的一本。此时此刻,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带上一本书,把它当作道具也好,稻草也罢,有本书在手上,总比两手空空的要好。

他一坐上车就翻开了这本书,有意思的文字和有意思的插图,还真是有趣极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突然爱上了画画,画了一幅一条巨蟒在体内消化一头大象的画,他把这幅杰作拿给大人们看,得意洋洋地问他们是否感到了害怕,但他们说一顶帽子有什么害怕的?很显然,小男孩画的不是一顶帽子,于是他只得在巨蟒的肚子里画了一头大象,以便让人看懂,结果看起来,像一头大象身上披了一条长长的绸带,仿佛是在搞节日庆典,大人们就更没有感到害怕。于是从此,小男孩就放弃了当画家的梦想,从而迷上了开飞机,并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

小男孩的冒险之旅给了他勇气,他似乎不再担心什么,不就是去收一下房租么,总比那个小男孩开着出了故障的飞机,被困在撒哈拉沙漠要容易得多。这么想时,他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地。于是书里的故事再有趣,都不能吸引他往下看了。他已经不需要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也许是因为车身的轻微摇晃,让他不知不觉有了睡意。不一会儿,书从手中滑到了脚下。脑袋一偏,他就睡了过去,且不久就从嘴角流出一条闪亮的涎液。

就从那条闪亮的涎液中,一个水晶粒般的女孩乘着滑梯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自称小公主,来自一个叫B-612的小星球。她来到地球上寻找自己的小王子。小公主向他打着招呼,她问他,“你是我的小王子吗?”

他摇摇头,“我不是。”

“那我的小王子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那你带我去找他吧。”小公主忽闪明亮的眼睛,请求道。

“我连你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你的小王子在哪里?”他说。

小公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嘟嚷着,“我的小王子到底在哪里呀?我爱他,用我的整颗心爱他,要是不找到他,我很快就会死去的,这是一个魔咒。”

他听了小公主这么说,一下急了,“那好吧,我带着你去找你的小王子。”没想他话音未落,一个嗡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是你的小王子。”

他沿着那个古怪的声音望过去,不远处的草丛嗖嗖作响,就像一阵水浪,向他和小公主的方向疾速地滑将过来。

是一条蟒蛇,它高高地抬起头,尾巴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啪地抽动。

“小王子。”小公主兴奋地叫着,向蟒蛇靠近。

“不,他不是你的小王子。”他感到了危险,朝小公主叫喊。但显然一切都迟了,那条蟒蛇抖动着血红的蛇信,嚯的一声将小公主吸进了它的大嘴。

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嗖地一下将那条银色的涎液闪亮地缩进了嘴角。他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是汗,用手慌乱地擦着脸,一线线闪亮的水迹在纤细的手指间起落。就在这时,伴随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背景音乐,一个悦耳的报站声响了起来,“红岭到了,请您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等车子停下,车门打开,他才猛地意识到要在这一站下车,连忙起身奔向车门。

喘着气下了车后,他才发现那本《小王子》被他丢在了车上。他下意识地朝前跑了两步,又停住,摇了摇头。车早已开动。他们在家中摆了四五千册书,除了书房,床头和卫生间里都是。他不理解,他们为何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书津津乐道。简直是太过分了。他针对他们的行为,还特地生造了一个词语——书满为患。曾听他们说过,一本叫《包法利夫人》的小说,也是一个法国人写的,他们竟然拥有六个不同的版本。他觉得不可理喻,好比同一艘战舰拼装模型,只是外面的包装盒不同而已,有必要去买六次拼六次吗?谁会干这样的傻事。书丢了就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相信他们也不会太在乎。他们早就看过了,而且,需要的话还可随时去书店买一本。

于是,他又想起了在公车上所做的那个梦。当他想起这个梦时,一阵恍惚,仿佛又一下子跌入了梦境里。但这是另外一个梦。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从教室的左侧朝他走了过来,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她走近了,手里拿着一只魔方,她用白晰而灵巧的手指转动着,向他请教一个公式的口诀,他信口念了出来。在他接过魔方示范时,他触到了她的手指,浑身像触了电似的颤抖起来。红、黄、蓝、绿、白、橙,六种颜色组成的方块在他的眼前旋转,不停地旋转,席卷着他上升,将他带入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B-612星球吗?在这个星球上,是否有一个用英文写着情书的小公主?他就是那个她所要找的小王子吗?

他在一声刺耳的汽笛声中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再次犯下了同一个错误。

他有几年没来红岭了,想不到这儿已旧貌换了新颜。街道拉直,拓宽了,两边镶着繁花似锦的绿化带,周边矗立起一幢幢崭新的高楼。这个世界变得还真是快,完全不是几年前那种贫民窟的感觉了——晴天这里尘土飞扬,下雨天则一不留神,就会被溅上一身黄汤。

他想去李记小甜饼店买点小甜饼,以前最喜欢吃的零食,香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凭着记忆来到了那家小甜饼店的位置。还记得是一个低矮狭窄的门店,生锈的卷闸门,粗木质的招牌。想不到小甜饼店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韩国料理店。店面装潢得宽敞明亮,时尚,惹眼。

以后再也吃不到那种小甜饼了,这对他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小小的遗憾。他想起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说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遗憾所组成的,他的人生才开始,说明还有很多遗憾在前面等着他。

从大街上拐进一条小巷,是上山的路。他的老家就在那个叫火把山的山上,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周边那些低矮的老房子比几年前更加陈旧破烂,斑驳的墙面上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一个个“拆”字,让他想起菜市场上那些徒劳地挣扎着等待宰割的鸡。

看来这个世界,变得还是没有他刚才所想的那么快。

在潮湿、狭窄的小巷道里走着走着,就碰到了以前的一个邻居。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老妇人。十年前她就很老了。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苍老的皱纹宛若突发的洪水,在那张瘦削的老脸上汹涌。她总是走走停停,好像永远在寻找什么东西。那时,她一旦碰上他就会问,“小家伙,你看到我家的蒙蒙没有?”想不到,这一次她又问了他相同的话,他像以前那样摇摇头,没作回答。他不知道她口中的蒙蒙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个人。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要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说不定早就死了。要是蒙蒙是个人的话,她找了十多年为什么都还没有找到?这样想时,他心中有些难过,这难过就像一朵乌云笼罩着他,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他真想追上去问她蒙蒙是谁,但他不敢。他想,不管蒙蒙是谁,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个人,肯定都与她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但是什么情况让她与他们失之交臂,因而变得神经兮兮了呢?

他不敢往下想。

老房子窝在一幢新建高楼的后面,仿佛一个肌无力和脑萎缩症患者。踏上昏暗不明的楼道,他一口气爬上六楼。好久没有爬过楼梯了,竟然有点气喘。他在这住了十年,站在自家的门口,看着新换的门锁,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置身在了梦境中。他感到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疏离。以前在面对这扇门时,是那么自然,现在却分明有些紧张。他犹豫片刻,手举了几次,才轻轻地敲响了门。在以前,要是门内没有回应,他会大喊,会用力敲门。但这次没有,他只是耐心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吱地一声开了,露出一条缝。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从门缝里猛钻进去,而是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让门缝变得更大一些。

门口站着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女人。

“阿姨,您好,我是王雪莹的儿子。”

“啊,是你,进来吧。”

女人在短暂的吃惊过后,礼仪性地屈了一下弯曲的右臂,让他想起小时候某个玩具机器人在按动电池

开关后所做出的第一个动作。

仿佛有一阵微风吹过,一股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一时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息。

他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是那么陌生、遥远。其实,家里和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桌椅、沙发、彩电、冰箱都还是以前的,只是餐桌上的桌布换了,由碧绿变成了湖蓝。还有就是沙发上多了一个八十厘米高的仿真洋娃娃。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些变化。之所以感到如此陌生和遥远,是因为房间的气味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很显然,这种气味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就像一只他没有见过的始祖鸟,这是他在一瞬间对她所生发出的想象。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似乎只有始祖鸟才有的神秘、幽深的气味。正是这一种气味,让他所熟悉的成为陌生,亲近的变得渺远。

“坐呀,想不到雪莹姐的儿子都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女人的话语感觉上是热情的,但她的神情平淡,甚至有些冷漠。在他的心里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她示意他坐在沙发上。他不坐,目光继续在客厅里顾盼。他不敢拿正眼瞧她。表面上装着左顾右盼,实际在心里暗忖着怎样措词,向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越简单越好,但又要滴水不漏,让她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他又考虑到不能过于唐突,她毕竟也算是长辈,得懂得尊重人家,应该让她先开口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这样一来,他就掌握了先机,变被动为主动。如果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咋咋呼呼,唐突了人家,说不定她就会让他由主动变被动,那样事情就不好办了。

没想到女人根本不问,这让他不由得有些慌乱,一时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

女人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并用手拍了拍,再次示意他坐下。他不得不将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离她远远的。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的抹胸衣裙,比他矮了几乎一个头。抹胸衣裙又紧又短,有点遮不住那丰腴的身体。而且还皱巴巴的,可能是刚从床上爬起的缘故。转瞬间,他感到了一股灼人的气浪,分不清是什么成分,像腥涩的海水一样朝他涌来,乃至要将他淹没,他顿时感到了呼吸困难。

“阿姨,我是来拿房租的。”

他想迅速离开这里,不得不直入主题,硬着头皮说。

“房租?”

女人似乎一下子没有缓过神来,脸上显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情。那吃惊里,还明显带着一股不以为然的怠

慢与冷漠。

他完全没有料到女人会是这样的一副神情。他来这里,不是来拿房租,难道是特地跑来看她的?

“是的,房租。”

他不得不一字一顿地说,并适当地加重了语气。本来,他是想向她解释一番的,家里的经济出了一些状况,想要提前拿到房租。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似乎也不听使唤起来。与其啰啰嗦嗦、结结巴巴地跟她绕圈子,还不如直截了当,开宗明义。既然她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派他提前来拿房租,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应该理解,理当通融。

“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她说。

“是还没到时间。”

他的脸倏地一下红了,他觉得自己很蠢,只有很蠢的人才说出这样蠢不拉几的话来。此刻他真是恨死了自己,但就是把自己恨死,他也说不出任何更聪明一点的话。

“你多大了?”女人突然问。

“十五。”他说。

“是你自己要来拿的吧?来,跟阿姨说说,你为什么需要钱?”

“我不需要钱。”

“是不是干什么欠了人家的钱?”

“我没有。”

“那就是被校外的小流氓敲诈了,要是被敲诈了,阿姨有个朋友是警察。”

“阿姨,真的不是。”

“那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跟阿姨说,我和你爸妈都是好朋友,至少……以前是,有什么麻烦你不好跟他们说的,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他们,只要你跟我讲实话,阿姨一定帮你。”

“阿姨,我个人没有任何麻烦,真的是他们派我来拿房租的,您要是不相信的话,可给他们打电话。”

他感觉到自己都要哭了,将脸偏向一边,紧绷五官,拼命控制着想哭的冲动。

“那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是不是觉得我未婚先孕,丢了他们的脸,不把我当朋友了,而且,打心里就瞧不起我,这样吧,你回去要他们来!”女人的声音突然起了变化,携带着沙沙的杂音,像是在用力地撕着一块绸布。她的话说到尾音部分时,发出一串神经质的冷笑。

她一边说,还一边拍了下自己的腹部。

他的心里一惊,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偷偷地扫了一眼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原来,女人的丰腴不是因为发胖,而是怀了孕。

女人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由得惶恐起来。他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无措,虽然没有看女人一眼,但他感受得到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一个电视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感觉到自己就像镜头里那只置身在枪口下的小鹿,在仓皇中极速地打转,一时不知要逃向何方。

尽管先前有过担心,但他没有想到真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其实他早就应该有些心理准备的,既然他们都不愿来,就说明这个女人很难缠。根本就不讲道理,不近人情。但他们为什么不跟他明说呢,以至于他现在就像一个瘫痪的傻子,完全处于被动状态。这样想时,他有些冲动,将半个屁股从沙发坐垫上移开,站了起来。

在女人的注视下,他向前移了两步,但他并没有继续向门口走去。当然,就是离开,他也得跟女人道别。这是基本的礼节,是他们从小就一点一点地言传身教给他的。他扭过头,缓缓地转向女人,而视线却停留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幅油画上。是他妈喜爱的一个外国画家的复制品。画面上,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走在一道悬崖边上,女人向小男孩伸出的手臂上悬垂一缕阳光。当那缕阳光在他的眼里闪耀时,他感觉到在内心不断堆积的黑暗,被一点点凿空,透出了光亮。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本来,他想跟女人说,那我走了,打扰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阿姨,我能去以前的卧室看看吗?”

“去吧,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以前的东西。”女人仍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推开紧闭的门,房间里涌出一股熟悉的气浪,转瞬间将他紧紧地裹挟起来。他感觉到通体透明,仿佛成了一只琥珀里的小虫,飞回到岁月的源头。很显然,这是那个女人的气息所没有侵染过的区域。还是那张床,他从出生起就睡在上面了,曾经在上面哭过笑过尿过,做过美梦和噩梦。那张书桌也在,是他们精心为他挑选的,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家具店,很显然,他们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就是放到现在,这张小书桌仍然是那么别具一格。书桌的左上角有一层波浪形的小钢架,架子上还放着一艘小轮船和两只魔方。他拿起一只魔方,花了几秒钟就拼好了,然后又用两个手指将魔方打乱,放在了小钢架上。

他忍不住用手指擦了一下钢架上的微尘,竟然有一种烫手的感觉。

还记得搬家时,那些玩具装了两只大塑料袋,都是他玩过的,失去了新鲜感,不可能搬到新家去,就送给了叔叔家的小孩。虽说没有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打小他就没有钱的概念,他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想吃牛排,他们会将刚买的菜放进冰箱,带着他直奔金牛角王;想学二胡,他们第二天就会给他买来一把极品二泉。他生来就不喜欢说话,不像他们那样能言善辩,于是他们就给他买来一套一套的演讲大赛盒带。他们从来不当着他的面谈钱,也不指望他将来成为一个富豪。当他的要求开始得不到满足,特别是当他们开始争吵时,他才意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

两年前父亲投资失败,不得不在一家朋友开的文化公司打工,几个月后,这个公司便濒临倒闭。他这个所谓的副总经理名存实亡,每月拿的薪水比一个清洁工人多不了多少。妈所在的单位也是江河日下。每个月要交的银行按揭,加上疯涨的物价,让人喘不过气。他们不得不打这套旧房的主意,但政府正在打压房价,即使价格再低,还是无人问津。

他必须要将房租拿回去。这几天再不交银行的房贷按揭,就会进入银行的黑名单。他知道他们都是要面子的文化人,找朋友或者熟人借钱,等于是杀了他们。

他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时,女人斜躺在沙发上看书,他一眼就看到了封面上的书名,竟然是《小王子》。根据他的观察,这个房子里除了这本《小王子》,没有别的书。他猛的一下怔住了,仿佛一个被人猜中了底牌的赌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女人觉察到他从房间走出后,便将书放下,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她的双唇红艳至极,不知是什么时候涂的口红。就在她红唇轻启,随后准备跟他聊些什么时,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没想到这两声轻咳,仿佛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女人的身体里瞬刻间风起云涌。她开始干呕起来,身体不停地抖动、抽搐,在他的眼中呈现出波峰和浪谷的效果图,其间有一条起伏不定的曲线,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地浮现。

他并没有感到怎么吃惊,迅速地确定了发生在女人身上的是妊娠反应。

女人穿着拖鞋迅速跑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传来了呕吐和水流的声音,他犹豫起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这样想时,他的心怦地跳动起来。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显出前所未有的焦虑。

最终,他还是鼓起了勇气,走进了卫生间。

“阿姨,没事吧?”

女人用双手支撑在洗手池的台板上,扭过头对他说,“没事。”随后,一脸苍白的女人直起身。他看见她的身子明显在晃荡,于是趋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女人的肩膀。

水龙头还开着,冲刷着水池里的污秽。

他将女人扶了出来,在沙发上躺好,并从房间里找出一条紫色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女人身上。

“阿姨,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谢谢。”

“那好吧,您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关下水龙头。”

去卫生间关水龙头时,他发现了问题。水龙头在关上后,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喷水。根据他的判断,这个水龙头坏了不是一两天。他想了想,拉开厨柜的门,踮着脚从顶格上拿出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找出一把扳手,一个没用过的水龙头,还有一盒丝带,一一放在水池台板上。都是他家以前的东西。他弯下腰,钻进水池下面,将总闸给关了,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刹那间止住。从七岁起,家里的水龙头坏了,都是他修的。照他妈的说法,他爸能够在十分钟内讲清航空母舰的构造与原理,但给他三天时间也修不好一个水龙头。想必女人对这个漏水的龙头也是束手无策。

二十分钟不到,他就将滑了丝的水龙头给换了。他洗了一把脸后,将水龙头拧紧,扭过头时,发现女人正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看着他。

后来,他和女人坐在了沙发上。

她用一脸落寞的神情望着他,是他从街边一只流浪猫身上所看到的那种神情。

这一次,他整个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虽然一声不吭,但感觉到女人对他的态度,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具有敌意。他没有再提房租的事,而且羞于开口。他觉得他们真应该事先和她商量一下,至少要提前通知她一声,毕竟错不在她,她每年都在年底交了房租的。

“对不起,阿姨,打扰了,我要走了。”他说。

“没有对不起,这与你无关。”

倒是女人显得尴尬起来,探了探身子,从蓬松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给他。看来,她已经在他修水管时就做好了准备。是他误会了她,不由生出一丝愧疚。

“这是一年的房租。”

“谢谢阿姨。”

他的手竟有些颤抖,接过那叠厚厚的钞票,放进自己的口袋。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敢看女人一眼,将目光望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幅油画,并轻轻地移动臀部,他要站起来,离开。

女人就在这时将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急,你数数,另外,你还得给我打一张收条。”

“好的,阿姨。”

“别往心里去,不是我不相信你,我每年去交房租,你爸或妈都给我打了收条的。”

“嗯。”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女人到卧室去找纸和笔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数好后再放进口袋。

女人拿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签字笔走了出来,递给他。

“没错吧?”

“没错。”

“那你给我写个收条。”

坐在沙发上的他拿着纸和笔不知所措,将目光停留在五米之外的餐桌上。

“别动,就垫在这写。”

女人命令似的说,拍着沙发的靠背,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侧过身,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将那张纸在沙发的靠背上铺开。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过来,将那张刚铺开的纸张卷曲。女人见状,连忙将身子向他依偎过去,用双手帮他将纸张抚平。

女人的左手臂从他的后颈穿过,右手臂从他的胸前滑过,几乎将他抱在了怀里。

“写吧。”

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牛排。笔尖刚落到纸上,他握笔的手就颤抖起来。他的意识里一片空白,勉强写了歪歪斜斜的三个字“今收到”,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一是笔已不听使唤,二是女人的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他的下巴,像不经意地摸着一只玩具。他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来。

“你长得真帅,像你爸,听说小学次次考试都得第一,现在还是吗?”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一声不吭。

他僵直着身体,低下头,一动不动。因为低着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腹部上。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宛若电视画面上的一个小沙丘,光滑圆润。他变得恍惚起来,感觉到自己倏地一下升腾到了高空,他来到了那个叫B-612的小星球上,那个水晶粒似的小公主伸开双臂欢迎他,说她是他的小王子,并用英语向他表白,那段表白他熟稔极了。他很快明白过来,是那鹤形纸条上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听着,用一只手紧紧地扪住胸口,仿佛那里有一棵树要破土而出,而他必须紧紧地扪着,不让它生根发芽。

最终,他还是抖颤着写完了那张收条。

“我要走了。”他低声地嘟囔。

“别走,陪我一会儿,你小时候最喜欢跟我玩了,不记得了吗?”

女人再次带着命令的口吻,在她的提醒下,他的脑子一下激灵起来。那些被岁月所遮蔽的事物,挣脱一道道栅栏,从他的记忆深处,像羊群一样朝他涌来。他六岁的时候,女人穿过一道开着紫花的树篱,送给他一盒豪华版的变形金刚,那只变形金刚被打开后,她学着它的样子举起双手……他亲热地叫她阿姨,她牵着他的手走向一个金色的池塘……

她停止了抚摸他的下巴。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是像上次那样的不经意。

“我是真的怀孕了,不信你摸摸。”女人说。

“阿姨……”他紧张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三四个月了,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她说。

“我真的要回家了。”他小声地说。

他的那只手停在她的腹部,一动不动,仿佛按住了一个炸弹的开关,只要一动,就会引爆。他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一滴一滴冰冷地滑下脸颊。

“他们说我是个坏女人,你不会这样认为吧?你还小,不会明白。”

他不知道她所说的他们是指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吧,我明天就去医院,我要,我要……”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带着哭腔,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她的手在他的头上痉挛起来。他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只想离开,赶快离开。但一时又找不到离开的理由。

“我要去打掉,谢谢你……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来看我。”

女人终于将那句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将他一把紧紧地搂在怀中,他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刚直起腰,女人的两条胳膊就像藤条一样将他死死地缠住,将整个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一阵虚脱,再也无力挣扎。

没过多久,女人停止哭号,将脸埋在他的胸脯上,轻轻地啜泣。

垂落在沙发上的窗帘突然啪啪作响。起风了。

一声惊雷滚过窗棂,在他的头顶上炸响。

房间里顿时变得昏暗。

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道闪电。

他一直在缩紧着自己的身体,往里缩,往里缩。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们带他去公园,在一棵老榆树前,他不断地缩紧自己的身体,企图钻进那个幽深的树洞,让他们找不到他,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回到家时,墙壁上的闹钟指向了下午一点。他们坐在餐桌前等他。他看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和萝卜丝煮鲫鱼。他将那叠房租钱放在餐桌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

他不说话。

“是堵车吧。”他替他解围。

他点点头。

他们一个劲地夸他能干。要他赶快坐下来吃饭。他们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一双筷子放在他手上。

“我现在不饿,你们先吃。”他说。

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反锁。他倒在床上,胃里猛地一阵抽搐,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肚子。他忍不住呕吐起来,将头伸出床外。因为太突然,那些呕吐物直接喷在地板上,红的白的黑的绿的颜色,像翻滚的火山岩浆。他不停地呕吐,感觉到整个人都被喷射了出来。

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可呕吐的了。他的胃部不再抽搐。他将头移到枕头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哭了起来。为了不让他们听见他的哭声,他将被子紧紧地蒙在头上。

他躲在被子里肆无忌惮地大哭。

那紧紧地捂住他的被子就像一条巨蟒,他则藏在里面,像一头被巨蟒正在消化的大象。这时要有人进来,把他所看到的情形画下来的话,会是一顶帽子的形状。(终)

来源:《江南》2019年01期   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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