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鸡尾酒”文明的阿拉伯色层

统治伊比利亚半岛七八百年后,阿拉伯人的马镫、政教合一政体、农产品种子、音乐和乐器,以及建筑技术,被后来的西班牙人所继承。

在欧洲,西班牙堪称异数。仅从最为直观的相貌体征上看,不仅有别于西、北、东欧“显白”肤色的波罗的海类型,即便与同为“暗白”肤色的地中海人种的意大利等南欧邻居相比,西班牙人也特征迥异—个矮精悍、黝肤暗发、深目黑睛。一句话,这个长相“不够欧洲”。

基因的普遍稳定,通常意味着成百上千年的积淀,而伊比利亚半岛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西班牙在历史上成为外来民族活跃的舞台,基因血统和相貌体征的独特性多有外来民族的贡献。外来客走马灯般,或过境、或居留,都留下相应的历史遗产。这使得西班牙文明犹如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呈现出非常鲜明的重层性,而阿拉伯文明可算是最浓郁而温暖的那一道色层。

都是地缘惹的祸

在国际舞台上早已沉寂的西班牙,近期制造出了大新闻—它与同样不做大哥好多年的英国,围绕着直布罗陀领土问题频频海上舰艇对峙,就像宫斗剧里成为太妃退居二线的迟暮美人,仍选择斗争以维护各自的体面。

直布罗陀位于伊比利亚半岛南陲,与英国远隔千里。但凡飞地,必有特殊成因:直布罗陀是1713年西班牙为结束王位继承战争,作为和平条件割让给英国的,但西班牙又未放弃对其的主权要求。听起来西班牙是被人欺负,可西班牙也欺负别人—就在直布罗陀一海之隔的北非彼岸,休达和林利利亚两块飞地是西班牙的领土。从地缘的角度看,两地归属之争与直布罗陀之争性质相同。

直布罗陀地扼大西洋与地中海的咽喉要道,直到18世纪英国海权崛起才势在必得。相形之下,西班牙较早占有休达和林利利亚,更像痛定思痛后的防微杜渐—约1300年前,阿拉伯人正是以休达和林利利亚为跳板,渡海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

远古时,伊比利亚半岛就有溯源不明的部落居住,甚至还出现了土著文字体系。约公元前10世纪始,来自腓尼基和希腊的商业殖民者为拓展商路,在半岛东、南海岸建立了若干商业据点。而来自北方的凯尔特人则居住在中、北部山区。

当时半岛尚未开发,生态环境好到遍地野兔乱蹦,腓尼基人以“野兔”shapan命名该地。此地有着商人的最爱—丰富的贵重金属资源,所以又有西班牙名称espana(源于腓尼基语“埋藏”的说法)。半岛的伊比利亚(Ibéria)之名则是出自希腊语,可能与半岛第一大河埃布罗河有关。

海商民族腓尼基人从未建立过统一国家,仅以商业城邦的政权形态存在。约公元前9世纪建于北非突尼斯的迦太基城,就是腓尼基殖民地中的翘楚。公元前4世纪,迦太基在与希腊人的商业竞争中胜出,成为地中海霸主,与新崛起于亚平宁半岛的罗马共和国发生战争。

二次战争时,迦太基军在名将汉尼拔指挥下,取道伊比利亚东海岸,渡过比利牛斯山以东的罗纳河,翻越阿尔卑斯雪山杀入意大利,让罗马人充分意识到伊比利亚半岛重要的地缘价值。击败迦太基后,罗马就在半岛设置了西班牙行省(拉丁文写作Hispania,音近)。

然而,西班牙对罗马并不友好。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在半岛仅仅在商言商,而罗马人则打算彻底整合,这势必引起激烈反抗。伊比利亚半岛中、北、东部的连绵山地,阻滞了罗马方阵的脚步,为反抗军提供了巨大便利。罗马费时200年才算真正实现半岛罗马化,此时连共和国都蜕变成了帝国。

帝国新丁西班牙,在罗马朝局中混得风生水起,赫赫有名的五贤帝中有两位出自西班牙。罗马帝国时期于西班牙堪称黄金年代,但随着罗马衰弱,西班牙也迎来了蛮族入侵。

日耳曼族系中的西哥特人,经罗马王廷允许入境,一路迁徙,作为戍军驻扎在西班牙。罗马帝国覆灭后,西哥特人索性独立建国。只是,西哥特人文明程度低,治理结构松散,人数少,犹如从别处移植来的稀薄草皮,始终水土不服,难以扎根,只能借助罗马留下的拉丁语和基督教工具,勉强维持西班牙社会的统一。恰在此时,阿拉伯人趁虚而入了。

从枝叶到根本

阿拉伯的崛起类似后来的蒙古:同是游牧民族,同是出自贫瘠之地,同是出于结束部落仇杀的初衷,同是欲壑难填继续对外扩张。不同的是,阿拉伯帝国政教合一的治理模式,比之蒙古只识弯弓射大雕远胜多矣,正应了中国人“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政治箴言。

如同马其顿、罗马等洲际帝国演示过的,阿拉伯人首先抢夺了邻近的新月沃地、尼罗河流域等传统先进文明区,但在地中海,东罗马帝国是拦路虎。小亚细亚和东南欧为东罗马核心地带,难以渗透,阿拉伯人只得放缓扩张,在北非一带继续扫清边角,迂回包抄。正是这趟北非之行,竟意外变成了征服西班牙。这是阿拉伯帝国扩张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富戏剧性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

起初,阿拉伯人对西班牙虽有觊觎之心,但因情报匮乏而态度保守。后经侦查,发现西哥特王国正闹内讧,有机可趁。当时,在与西班牙隔海相望的休达,领主朱利安伯爵因与哥特王罗德里克有夺女之恨,怂恿阿拉伯人渡海为己复仇,并提供船只。

于是,阿拉伯人与从东罗马手中“解救”出来的北非蛮族柏柏尔人组成联军,由塔里克·伊本·齐亚德指挥渡海,登陆西班牙。登陆地前方有座峭壁,后命名为Jabal Tariq(塔里克山),最终音变成Gibraltar(直布罗陀)。

罗德里克王失道寡助,阿拉伯人入侵异常顺利,西班牙成为阿拉伯行省,被冠以阿语名“安达卢斯”。但阿拉伯人的统治未能全覆盖。西哥特残余凭借中、北部山地掩护,与征服者苦苦周旋,后来更发展为若干独立的基督教王国,一直与异族异教的征服者对峙,是为“收复失地运动”。

对西班牙,阿拉伯人最初定位是进攻欧洲大陆的桥头堡,但随着在732年普瓦提埃战役中败于新兴的法兰克王国,阿拉伯人的征战步伐明显缓滞下来。因为变故不仅来自战场,更来自朝堂。

阿拉伯帝国建立在游牧部落整合的基础之上,但部落仍有很大话语权,没有子嗣的穆罕默德在时尚能压制,继任者若无足够权威,则难免生乱。穆罕默德逝后,四大哈里发仅首任善终,余者皆横死,最后倭马亚家族胜出,开启了哈里发世袭制,但伊斯兰教的分裂也因此公开化。宗教分歧引发的政治倾轧乃至谋杀,席卷帝国各地。西班牙自732-755年更换省长23次,平均一年一次,混乱可见一斑。

倭马亚王朝根基不牢,被野心勃勃的远亲阿拔斯家族篡权,几近灭族,但其杰出成员阿卜杜勒·拉赫曼逃出生天,来到西班牙。他取代原省长,自称“埃米尔”,成为新统治者。泱泱大国缩水为一隅之地,如枝叶般无足轻重的边地摇身一变,成为倭马亚王朝不容有失的唯一根本。西班牙就像南宋时的中国长江流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期。

倭马亚政权选择蛰伏,虽自立一方,但承认巴格达的阿拔斯哈里发的宗教权威,只求偏安于西班牙。事实上,倭马亚政权凭仗西班牙的有利地形,击败过阿拔斯和法兰克,迫使二者不敢再犯。它的主要敌人在半岛内部:北有基督徒抵抗势力,己方阵营又有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内耗,以及全社会穆斯林与非穆斯林的矛盾。维护和平,埋头建设,闷声发大财,本是明智选择,但总被以宗教信仰为核心的意识形态争端的负面影响抵消。

时光飞逝,阿拉伯人的高度集权体制,最终被封建制度蕴含的分离主义因子侵蚀得千疮百孔。而在北部山地,抵抗势力逐渐集中于两个中心—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双方势力对比开始扭转。中间虽有第八任埃米尔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辣腕治世,强化中央集权,但成效不过昙花一现。其在位时自称哈里发,即为“科尔多瓦哈里发国”。但终其盛时,都未能撼动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

进入11世纪,哈里发国分裂,基督势力的收复失地运动也转入战略反攻。托莱多、科尔多瓦、加迪斯、巴伦西亚、塞维利亚……直到最后的格拉纳达。泰法诸国(从“科尔多瓦哈里发国”分裂出的穆斯林小国,泰法为“教派”之意)甚至向北非的穆斯林兄弟柏柏尔人求救,但都无法挽救败局。1492年,西班牙基督徒的收复失地运动圆满完成,随后开始资助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航程。

阿拉伯文明的历史遗产

1469年,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两个王国联姻。10年后,先后成为国主的伊莎贝拉和费迪南实现了两国联合共治,奠定西班牙统一的基础。1512年,随着纳瓦尔并入,西班牙统一最终完成。6年后,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同麦哲伦签订远洋探险协定,后者在1519年开启了人类首次环球航行。

尽管西班牙当局出于政治考量,展开社会思想文化领域的“去阿拉伯化”,但阿拉伯人近800年积淀无法尽去,且无处不在,对西班牙社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首先是军事政治领域。兵凶战险,战争是最讲究实效的活动,西班牙人在与阿拉伯人长年累月的战争中学到了很多。自希腊、马其顿和罗马时代以来,重步兵方阵一直是欧洲军队的主流战术。尽管罗马帝国受亚洲骑兵战术刺激也组建了骑兵,但根子上仍不过是骑马步战的辅助兵。直到亚洲游牧民族将马镫传入欧洲,骑战的可靠性显著提升,欧洲才迎来了骑士时代。

而马镫出现在西班牙,正是经阿拉伯人传入。此前,西班牙武名不彰;是后,西班牙骑士成长迅速,渐成欧洲武人的一张王牌。史诗《熙德之歌》就是对这一时代的真实写照。

阿拉伯式的政教合一政治体制,也深刻地改变了西班牙。这种高度集权体制适宜大争之世,西班牙人浸淫其中,虽然凭此击败了阿拉伯人,夺得全球殖民潮的先发优势,但该体制的弊端也使西班牙丧失了持续发展的后劲。

其次是经济科技领域。阿拉伯入侵时,西班牙是个落后地区,入侵者带来舶来品和先进生产方式,既有农产品种子,也有各类科技。今日西班牙语中,有约600个al前缀打头的单词,几乎都是阿拉伯舶来语—al是阿拉伯语常用定冠词。例如运河acequia为阿语“水沟”al-saqiyah的对音;棉花algodon为阿语al-qutn的对音;稻子arroz为阿语al-aruzz的对音。在今天,西班牙还有许多地名出自阿拉伯语,例如安达卢西亚就是安达卢斯(Al-Andalus)的变音。

再次是思想文艺领域。同属阿拉伯文化区,安达卢斯只是巴格达本部的分支,加上西班牙本土文明程度太低,是故西班牙的阿拉伯人在思想文化领域不太见长,具体表现为社会学科较萎缩,发达的是自然学科。即便是这少存的成果,经西班牙当局清洗,也是七零八落。得以大量存活的是不涉及价值判断的文化艺术,当中最富个性的当属音乐。

西班牙音乐的旋律,带有明显的阿拉伯风格,一定程度影响了中世纪风靡欧洲的游吟诗人的形成。西班牙的常用乐器,也是经阿拉伯人传入。譬如吉他,阿语写作quarah,西语则写作guitarra,传至英国则为guitar。类似的还有琵琶和三弦琴。

西班牙建筑更堪称阿拉伯文化的记录仪。结束内战后,惯于舞刀弄枪的西班牙人在建筑技术上依赖穆斯林,选择在阿拉伯风格基础上嫁接入自身的罗马、哥特风格。这种混合、杂糅的建筑样式,被称作“穆德哈尔”式—Mudejar源自阿拉伯语Mudajjan,本义为“允许留下的人”,指的是工匠的身份。穆德哈尔风格满足了西班牙人追求个性、标新立异的要求,很快从上流社会往民间普及,成为西班牙建筑的代表性样式。

最后是生活习俗领域。这也是阿拉伯文化影响广泛性的体现。譬如,到过西班牙的游客,常常惊讶于米饭竟是一个欧洲国家的主食,而大米正是阿拉伯人传入西班牙的。西班牙人社交时的贴脸或吻手礼,也是源自阿拉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结语

收复失地运动以宗教为纽带,以民族主义为驱动,近800年里形成了强大的路径依赖,导致西班牙统一半岛后对穆斯林的报复带有很大的必然性。

因为有过被异教徒统治的经历,西班牙在欧洲邻国面前常怀自卑,最后选择在哪跌倒在哪爬起,采取抬高宗教地位的方式来向欧洲社会证明自己作为欧洲一员的正统性。这一政治路线直接导致非基督徒处境艰难,远不如安达卢斯时代阿拉伯人对基督徒、犹太人的宽容。不愿改宗的非基督徒纷纷用脚投票,数百万人选择外逃避难,西班牙几乎成为教士和军人的国度。

西班牙统一打破了“阿拉伯文明扎根在哪,就永远固定在哪”的神话,但就像英国史学家斯坦利·兰普尔在《西班牙的摩尔人》一书中所言,“摩尔人(指曾占领西班牙的穆斯林)被放逐了;基督教的西班牙如月亮般暂时发光,终究是借来的光辉;接着就发生了月食,西班牙一直在黑暗中摇尾乞怜”;阿拉伯绚烂多彩的中世纪余晖过后,西班牙开始长期在黑暗中蹒跚前行。法国作家大仲马为此发出“欧罗巴之界,止于比利牛斯山”的嘲讽。直到20世纪民主化改革后,西班牙才算走出隧道,重向光明。

西班牙成为阿拉伯行省,被冠以阿语名“安达卢斯”。

西班牙人社交时的贴脸或吻手礼,也是源自阿拉伯。

阿拉伯绚烂多彩的中世纪余晖过后,西班牙开始长期在黑暗中蹒跚前行。

来源:《看世界》2019年06期     赵博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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