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北风徘徊”,每个人心中都渴望一处温暖的所在,躲避刺骨的严寒。寻常百姓会在家中点起炉火,挂上门帘,以提高室温。然而,对于生活在深宫禁苑的皇室而言,取暖就成了大问题。以明清两代帝王居住的紫禁城为例,占地面积多达七十二万平方米,建筑面积在十五万平方米左右,七十余座琼楼玉宇分布其间。置身于偌大的皇家建筑群中,帝后、妃嫔们究竟会采用何种手段御寒,渡过寒冷漫长的冬日呢?
“花椒涂壁”“空心火墙”——
历代宫廷中的取暖妙招
宫中取暖,无论开销用度、取暖设施,皆非布衣人家可比。历代宫廷都有独特的驱寒妙招,比如“空心火墙”“花椒涂壁”等,层出不穷,但归根结底都遵循着增加墙体保温层,提高室内温度两项基本原则。
“花椒涂壁”之举,可以有效提高墙体的保温性能,自汉至晋,经久不衰。与时下家里炖鱼、炖肉时撒入锅中的黑色花椒籽不同,工匠们主要是利用淡粉色的花椒花瓣,将之研磨成粉末,掺在泥中涂抹在宫殿的墙壁之上。对于这种做法,颜师古批注《汉书》之时曾做如下解释:以花椒涂壁,“取其温而芳也”。故皇后的寝宫被称作“椒房殿”,亦取花椒多籽(子嗣)的美好寓意。可是,光靠花椒保温涂层尚不能满足皇室对于温暖的热烈渴望。在汉代未央宫内,专门筑有“温室殿”。殿内除“以椒涂壁”外,更“被以文绣,以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罽宾氍毹”,层层保暖,以期最大限度地锁住室温。西晋初年,皇室贵胄们仍热衷于花椒的保温作用。在“石崇、王恺争豪”的典故中,石崇为同晋武帝司马炎的舅父王恺争夺“首富”名号,不惜花费重金“以椒为泥”,涂壁保温兼有花香,以达到“涂壁香凝汉殿中”的效果。
相对于动辄千金的“花椒涂壁”,“空心火墙”的难点主要在设计环节。“空心火墙”又称“夹墙”“火墙”,秦汉时期已有之。2002年秋冬以来,考古工作者陆续对汉长安城长乐宫(即秦代在渭南兴修的离宫兴乐宫)的多座建筑遗址进行了勘察发掘,在二号建筑遗址中就发现了类似夹墙的结构。具体做法是将殿宇墙体砌成空心,在其中铺设简易烟道,由役者在炉膛生火,燃烧产生的热能通过烟道传递给墙体,起到散热升温的作用。秦汉时期采用空心火墙取暖,固然可以迅速提高室温,却存在致命缺陷:一方面,供热管道的制作工艺比较简陋;另一方面,绝大部分炉灶在室内烧火。一旦管道破裂或通风不畅,极易引发一氧化碳中毒,尤其是在悬挂厚重门帘的密封环境中。张介宾在《景岳全书》中就曾指出“火炕煤多烧于室内……夜半之后,其气渐满,(煤毒)下及人鼻,则闭绝呼吸,昧然长逝”。此外,在焦竑的《国朝献徵录》、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以及左辅的《杏庄府君自叙年谱》等文献中,也有“夜寝中煤毒”“盖柿……冬月食之可解煤毒气”和“余至京受煤炭毒”等内容,尽管名称各异,其实都是指一氧化碳中毒,即大家常说的煤气中毒,足见其确为冬季取暖的无形杀手。
地热、火炕、红罗炭——
紫禁城内的暖阁
清代定鼎北京后,满族将自己在东北独特的御寒经验带到了紫禁城,便是利用“火道”形成“暖阁”。那么,何为暖阁呢?简而言之,是对宫中的重要殿阁进行“地热改造”。首先,布置取暖管线。工匠们会在室内地面、炕面之下,用砖修建一条主烟道,两侧分别有支烟道与其相连,看上去形似蜈蚣,故又称“蜈蚣道”。其次,开设排烟通道。游览故宫之时,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许多殿阁的台基上留有许多铜钱形状的小洞,它们的作用正是排烟。燃烧产生的热气在室内循环之后,经过预留的排烟通道,由出气口排出殿外,并不需要修建烟囱排烟。是故,我们在坤宁宫、宁寿宫见到的烟囱,实际上是为举行萨满祭祀仪式时,烧灶烹煮祭肉之用。最后,待上述步骤竣工以后,先盖上青石板,覆以黄土,再铺墁殿内金砖、砌筑火炕。同时,宫殿内的墙壁也是“空心火墙”,热气游走其间,与地暖共同形成“暖阁”结构。这样既避免了室内的烟火污染,又能降低煤气中毒的概率,较之前代的取暖方式确实先进了许多。按《明宫史》《日下旧闻考》《古今图书集成·考工典》等文献所载:天启朝,明熹宗曾经在懋勤殿“创造地炕”。但这条史料值得探究:一方面,上述文献均节选、转引自晚明中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未见更多记载;另一方面,紫禁城在明末遭逢兵燹,又经过清初的改建,已无法将文献与实物加以印证。笔者认为即使确有其事,也仅仅是木匠皇帝朱由校将其设计杰作应用在懋勤殿一处而已,否则也不必“恒临幸之”。
明清两代的木炭运输、储备与烧坑诸事,皆责成“惜薪司”(康熙朝改称营造司,隶内务府)。按《大内规制纪略》所述方位,该司衙门设在皇城西安门内,下分为“热火”“薪炭”与“烧炕”三处,职责分明。热火处的职责是把木炭从产地运送到京。宫中所用红罗炭是由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以及畿辅易州、涿州山中选取上好硬木烧制而成,气暖耐久,灰白不爆,储藏在距离惜薪司不远的红罗厂,地址就在西安门外(今北京西城区西四大红罗厂街)。薪炭处派人将每根木炭裁锯为“长尺许,圆径二三寸不等”,“用红土刷筐而盛之”,故得名“红罗炭”。待到每年农历十月,烧坑处太监便蹲在炉坑内,将引燃的木炭倒入炉膛,热气顺着管道源源不断地涌入殿内,在烘热地砖的同时,又为火炕炕面加温,使暖阁之中春意盎然。偌大的紫禁城,每年的炭火消耗量极其惊人。有鉴于此,上至皇太后、皇后,下至宫女、太监,必须严格按“宫分”定量支取炭火份例,逐级递减:皇太后每日的红罗炭用量,夏例为二十觔,冬例为四十觔;皇后是夏例十觔,冬例二十觔;皇贵妃的夏例十觔与皇后相同,只是冬例减少了五觔;皇子、公主则是冬例五觔。不足之数,就只能使用黑炭了,同样也是按位份领取。
合卺、操翰、点状元——
暖阁特殊功用
暖阁在清代不仅被当作处理政务的场所,在宫廷生活中还承担着许多礼仪职能,比如“合卺之仪”“殿试读卷仪”等,都在特定的宫殿暖阁中完成。
所谓“合卺”,类似民间婚俗中的“喝交杯酒”。按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大婚当日,坤宁宫东暖阁中的一切陈设都是红色,“红帐子、红褥子、红衣、红裙、红花朵、红脸蛋……好像一摊融化了的红蜡烛”,旨在烘托出一种浪漫氛围。实际上,清代君主选择在暖阁当中“合卺”,主要是与满族的风俗有关。有清一代,共有四位君主在紫禁城中举行“大婚典礼”,分别是清世祖顺治帝、清圣祖康熙帝、清穆宗同治帝及清德宗光绪帝。除顺治帝外,其余三位均在坤宁宫东暖阁进行,这与明代君主于乾清宫“合卺”存在较大差异,也不符合《礼记注疏》中“共牢而食者,在夫之寝”的描述。清初戎马倥偬、宫阁残破,故顺治大婚礼仪皆在位育宫(保和殿自顺治三年其被改称位育宫)完成。洎康熙四年(1665)玄烨大婚,昭圣太皇太后(谥号孝庄)始将“合卺礼”的地点由“夫之寝”乾清宫改换到“妻之寝”坤宁宫的东暖阁。整座坤宁宫阔九进三,因两旁间设为过道,故共有七间正间。坤宁宫自顺治十年(1653)起,仿照盛京皇宫(今辽宁沈阳故宫)清宁宫进行改造,至康熙朝已变成一座极具满族特色的“口袋房”:宫门设在东起第三间,而不似汉族建筑风格那样居中开门。东暖阁(东首间与东次间两间)被单独隔出,作为皇后的寝室,也是行“合卺之仪”的场所。据《顺康两朝大婚礼节成案单》所载,礼部官员最初奏请在“(坤宁宫,笔者注)五间之中间合卺”,但太皇太后却批复:“宫之中间合卺,与(西首间供奉的)神幔甚近”,触犯了满洲族的忌讳,遂选定坤宁宫的东侧暖阁“合卺”。
除了坤宁宫东暖阁之外,养心殿西暖阁也与特定的礼制仪式有关,即“殿试读卷仪”。依清代科举制度,每当科举人在太和殿策试之后,由天子钦命的八名“殿试读卷大臣”负责阅卷、打分,列出得分最高的十本试卷并拟出名次,最终送入养心殿西暖阁。新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传胪,皆会在这十本试卷的主人当中产生,究竟花落谁家,则由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中御览定夺。此外,在西暖阁最西侧,有一间面积约八平方米的小隔间,乃是清高宗乾隆帝的书房,其中庋藏有三件精妙绝伦的稀世法帖,即晋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贴》及王珣的《伯远帖》,故称“三希堂”,亦取北宋五子周敦颐“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之义。作为历史上最会享受生活的君主之一,乾隆帝能将自己挥毫泼墨、赏玩古物的处所设于养心殿西暖阁,足见内中阳光普照,暖意宜人,才能让他吟诵出“人苦冬日短,我爱冬夜长”的傲娇诗句。
熏炉、手炉、汤婆子——
辅助取暖手段多
当然,完全依靠夹墙、火炕等暖阁结构,尚不足以保障大型殿阁的供暖需求。是故,宫中的重要殿宇通常还设有熏炉,其材质为珐琅制,抑或铜制,作为辅助热源。使用熏炉的习俗在我国由来已久,又写作“燻炉”或“薰炉”。早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先人就已开始使用熏炉。考古人员曾在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发现了灰陶豆形熏炉炉盖,又在龙山文化姚官庄遗址、良渚文化福泉山遗址中均发现了完整的灰陶熏炉,可见其分布之广。两汉时期,熏炉的发展达到了繁荣期,如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西汉错金银博山炉”,错金纹饰繁复,雕刻巧夺天工,被奉为国宝名珍。人们最初使用熏炉的初衷是通过焚烧树脂、香料达到驱虫除湿的效果,不过最迟至唐代,熏炉就已经兼具取暖功能了。“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就留下了“御燻炉兮长不暖,对巵酒兮忧恒满”的佳句。明清以降,熏炉的制作工艺日臻完善。各类巧夺天工的大型熏炉被放置在宫中的太和殿、乾清宫、坤宁宫等处,配合暖阁结构一起提高室温。
相对于大型熏炉,妃嫔们更青睐小巧玲珑的手炉、专门呵护玉足的脚炉,以及可以温暖床铺的汤媪。手炉是由火盆逐渐发展演变而来,据说隋炀帝南巡江都,受不得南方的湿寒气候,才命工匠打造出手炉,由提柄、炉罩、炉身、炉足构成,器型精巧,易于携带,故又被称为“袖炉”“捧炉”。那么,如果使用者直接用手掌触摸温度很高的炉壁,是否会造成烫伤呢?大可不必多虑。因为,手炉的炉身分为两层:首先将木屑或砻糠放入内胆点燃,使其燔尽烟;再用外罩包住内胆,巧妙地利用内胆与外罩之间的空气传导热温,便可有效避免烫伤。明清两代,手炉几乎成了冬日必备的保暖佳品,有圆形、南瓜形、六角形以及椭圆形等多种形制,采用红铜、黄铜、掐丝珐琅各类材质度身打造,亦有昂贵的银制品。在《水浒传》的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中,洪太尉奉旨赴江西龙虎山山顶拜见张天师,便是“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手炉与脚炉在具体操作程序上基本一致,只是从体积上看后者量更大,炉壁也更厚。
可是,无论手炉、脚炉都靠燃烧发热,不能置之布衾之内,无法在入夜之后持续提供热量。因此,在夜幕降临之后,就轮到暖床神器“汤媪”登场了。与手炉、脚炉取暖原理不同,汤媪的热量来源于沸水。器物为密封的扁圆型,鼓鼓的腹部上方有嘴,注入沸水后随即堵严,置于被褥之间以御寒,夜间保温效果极佳。旧时的汤媪多为铜制或锡制,民间又称之为“汤婆子”或“锡夫人”。近代以来,人们逐渐采用更加方便的橡胶材质制作,这便是时至今日仍然广泛使用的“暖水袋”。
“写九”“画九”——
心有生机处处暖,九九消寒管城春
从使用花椒保温的汉代未央宫“椒房殿”,到利用暖阁结构取暖的清代坤宁宫“东暖阁”,古往今来,宫廷之中的御寒手段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是火炕、熏炉也好,手炉、汤媪也罢,始终只能温暖人们的体感温度,而非内心。冬季千里冰封,白雪皑皑,万物枯萎,鲜有生机,这种场景极易使人产生消极、倦怠等情绪。为了坚定战胜严寒之信念,民间素有冬至“写九”“画九”的习俗,以焕发出人们内心深处的勃勃生机,从心理上带来丝丝暖意。
“写九”使用的是双钩描红图,大多印有“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风)”“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等字样。虽然内容有所出入,但九个字均为九笔,计日而描,涂满“九九八十一”划,便是“管城春满”之期。“画九”则多用“素梅图”,上绘九朵素色梅花,每朵均系九瓣,用朱笔日染一瓣,涂尽八十一瓣,即可见一派“耕牛遍地走”的春日气象。
“写九”“画九”之风,同样盛行于禁苑之内,至今在故宫养心殿西侧的燕禧堂中,还挂有一张涂满朱色的《九九消寒图》。纵观有清一代,康熙、乾隆、道光、同治乃至宣统诸帝,均有在冬日勾描消寒的习惯。据说流传最广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还是道光帝的御笔宸翰。通过这种雅趣缓解漫长冬季带来的凄凉、肃杀气氛,从心理上抵御寒冬造成的“负能量”,使自己的内心“暖”起来。
来源:《北京档案》2019年12期 林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