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诞生与毁灭——再读《悲剧的诞生》

古希腊文明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颗明珠,与之对应,古希腊艺术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古希腊艺术历来是美学领域研究的重点,德国启蒙运动思想家将希腊艺术的繁荣归结为人与自然相谐、感性与理性统一。尼采却与传统相悖,在他看来,希腊艺术的繁荣不是源自于希腊人内心的充盈与和谐,而是源自他们内心的挣扎与冲突。他指出,正是因为希腊人过于看清此在生命的悲剧性,所以才通过追求艺术来获得人生之拯救。

《悲剧的诞生》意在为人生创造一种纯粹审美的评价,尼采把艺术理解为“真正的形而上学活动”,文中多次提及“艺术——而不是道德——被说成是人类的真正形而上学的活动”,“唯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之此在才是合理的”等相关理念。不同于传统的或正统的科学、道德观念,甚至与之相反,审美是该书承认的唯一价值,全然非思辨的、非道德的艺术家之神是该书承认的唯一之神,尼采将人的审美评价与宗教、道德、科学评价对立起来——他要重估一切价值。

在本书开头《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中作者就提出——强大的希腊人必须悲剧吗?他问道:“悲观主义必然地是没落、沉沦、失败的标志,是疲惫和虚弱的本能的标志吗?……有一种强者的悲观主义吗?”这使读者能预感到正文中作者所论述的思想一反传统的“悲观主义与虚弱紧密结合、乐观主义与繁荣紧密结合”的思想观念,即悲观主义正是源于充盈,乐观主义反而是悲观的体现。正像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所说:“悲剧艺术家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恰恰赞同所有成问题的和可怕的事物……”全书的首要问题——悲剧从何诞生?单看书名全称“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便可知。文中作者观点明确,认为悲剧是希腊人在繁荣中看透生命苦难本质进而追求艺术以获得拯救的表现,追溯起源,悲剧源自古老的酒神歌队。

一、酒神颂歌

《悲剧的诞生》继承了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悲剧起源于酒神颂歌的领唱歌手和羊人剧的观念,提出了本书最独特之处的由“半羊半神”萨蒂尔形象所显示出来的与狄奥尼索斯崇拜的联系。尼采不屑于正统、严谨的科学论证,他从民间神话传说和自己的一种“被确证的、亲身经历的神秘主义”体验得出结论,将狄奥尼索斯尊放在了至高无上的神坛中,将希腊悲剧的产生归结为日神阿波罗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交合。正如本书结尾处作者的高呼:“这个民族势必受过多少苦难,才能变得如此之美!但现在,且跟我去看悲剧吧,到两位神祇的庙里和我一起献祭吧!”在这本书里尼采开门见山地解释了希腊悲剧产生的内在机制——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交融,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可归结为“梦”与“醉”构成的两个分离的艺术世界。在这两个艺术世界里,“梦”是造型,代表了形象世界;“醉”是象征,具有现实性。日神精神指沉湎于外观幻觉而不追究本体,阿波罗的光辉洒向万物,呈现出美观,制造出幻觉。日神精神似乎在说:就算人生如梦,也要精心做这个梦并乐在其中。酒神精神代表放纵,是痛苦与狂喜的交织,是一种癫狂状态,狄奥尼索斯的音乐正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追求与本体的通融。酒神精神告诉人们:就算人生是幕悲剧,也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寻找壮美和希望。“尼采认为,悲剧是希腊人生存的精神支柱,希腊人依靠这个虚构的艺术世界,达到忘却现实痛苦的目的。悲剧就是希腊人人生的另一种形态,在希腊人那里艺术和人生是交织在一起的。”在充满痛苦的世界里,阿波罗这个“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神像用美丽的摩耶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为人们塑造了快乐、智慧和美的假象;而狄奥尼索斯则撕碎了这个面纱,直视人生悲剧,使整个自然的艺术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神秘的狂喜的“太一”之境。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在其光辉照耀下,万物显出美的外观;而酒神狄奥尼索斯象征的是情欲放纵,是痛苦与狂欢相交织的癫狂状态。阿波罗不放弃人生的欢乐,狄奥尼索斯不回避人生的痛苦。阿波罗意在瞬时,狄奥尼索斯通向永恒。而音乐就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结合,尼采把悲剧看作是阿波罗精神与狄奥尼索斯精神的综合体。

二、酒神与日神的统一体

既然尼采将悲剧看成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合成体,同时他认为本书探究的真正目标是“认识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天才及其艺术作品,至少是感悟那个统一性的奥秘”,那么,对狄奥尼索斯精神和阿波罗精神的追溯以及对二者在对立中统一的揭示就很有必要。尼采以古史为鉴,将荷马和阿尔基洛科斯当作希腊诗歌的始祖。他认荷马为阿波罗式的朴素艺术家的典范,而阿尔基洛科斯则是希腊第一个抒情诗人,“这位中了狄奥尼索斯音乐魔法的沉睡诗人,仿佛周身迸发出形象的火花,那就是抒情诗,其最高的发展形态叫作悲剧与戏剧酒神颂歌”。

从黑格尔的美学理论来讲,史诗是客观艺术,抒情诗是主观艺术。从全文来看,尼采无疑偏爱狄奥尼索斯,阿波罗最终也通过比喻性的显现向合唱队解释了他的狄奥尼索斯状态。尼采认为民歌丰产时期也正是狄奥尼索斯洪流激发之时,此乃民歌的根基和前提。抒情诗依赖于音乐精神,而语言也绝不会展示出音乐的内核,尼采重视经验的实在性,认为表象、假象乃是永恒矛盾,酒神精神可以使人达到既是客体又是主体的境界。“痛苦引发快感,欢呼释放胸中悲苦”,他认为没有狄奥尼索斯,阿波罗就不能存活:阿波罗美的节制依据痛苦和知识这个根基,而狄奥尼索斯所指引人们的正是在痛苦中追求永恒。日神和酒神的结合,构成了伟大的阿提卡悲剧和戏剧酒神颂歌。

三、悲剧走向衰亡

《悲剧的诞生》作为一部经典的美学和哲学著作,“是西方悲剧理论和实践从传统向现代转向的标志之一,表明了欧洲戏剧理论家关注悲剧的目光开始由理性转向非理性”。尼采认为本书的使命是“用艺术家的透镜看科学,而用生命的透镜看艺术”,而道德似乎无关紧要。尼采对近代社会日渐步入正轨的道德、法律提出了异议,在当时乃至后世的学者都对此争论不休。但希腊悲剧终究不可能沿着阿提卡悲剧和戏剧酒神颂歌的轨迹无限延续下去。从索福克勒斯出现新变化开始,到欧里庇得斯的悲剧改革,悲剧之路正沿着尼采所不愿看到的境地走下去——戏剧家和观众逐步抛弃以狄奥尼索斯的苦难为课题的悲剧形式,而开始使用“仿冒”“伪装”的话语和音乐。尼采斥之“渎神的欧里庇得斯”,责备道“音乐天才因你而死”。

究其根源,“希腊悲剧的毁灭是由于一种难以解决的冲突而死于自杀”,欧里庇得斯向民众灌输智慧,把观众带上舞台,使他们在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并对此种现象大感开心。欧里庇得斯因为他使民众学会用机智的诡辩术巧妙地去观察、商讨和推论而洋洋得意,尼采则借阿里斯托芬剧中欧里庇得斯的竭力自夸之说来加以讽刺。对欧里庇得斯行为的内在动因,尼采归结为两大观众:一是作为思想家而不是作为诗人的欧里庇得斯;二是伟大的富有逻辑的苏格拉底先生。“苏、欧之所以能够结盟,乃是因为,他们是悲剧共同的敌人”,尼采将苏格拉底称为恶魔,视为狄奥尼索斯的敌人,认为他是一个不理解也并不重视旧悲剧的观众,欧里庇得斯也只是他的一个面具,正是恶魔苏格拉底将狄奥尼索斯赶下悲剧舞台。

尼采认为苏格拉底与狄奥尼索斯的对立使希腊悲剧艺术作品因对立走向了毁灭。相对于非理智的狄奥尼索斯精神,苏格拉底审美主义强调“知识即德行”,它重视理智,二者对立明显。虽然欧里庇得斯只是想把戏剧建立在非狄奥尼索斯因素的基础上,虽然欧里庇得斯后来有所悔改,但这都无济于事,毕竟悲剧艺术已走向毁灭,破坏者的悲叹在此显得毫无作用。而在艺术上有缺失感和空虚感的苏格拉底,曾经多次出现在梦中的那句“苏格拉底,去搞音乐吧”也正预示着他对逻辑和理性世界的怀疑。

但悲剧依然走向毁灭,酒神是悲剧的根据和基础,而悲剧是不断走向阿波罗精神的狄奥尼索斯歌队。诚如古希腊艺术产生于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悲剧产生于二者的结合,当欧里庇得斯试图将悲剧安放在日神的基础上时,悲剧就走向了灭亡。“悲剧,也正是在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上使我们在可怕的规模和明确性中看到意志和他自己的分裂。”在尼采的思想里,只有在酒神状态中,人们才能彰显出生命最本能的强力意志,只有在悲剧中,生存痛苦才能得到最深切的感悟,从而产生形而上的精神慰藉。

 

参考文献

[1]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弗里德里希·尼采.偶像的黄昏[M].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61.

[3]赵福君.尼采《悲剧的诞生》的悲剧思想研究[J].理论观察,2016(6):84.

[4]冉东平.颠覆传统观念开启现代戏剧–浅谈尼采的《悲剧的诞生》[J].名作欣赏,2009(12):101.

[5]张辉.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的关系再思考–从尼采《悲剧的诞生》开篇说起[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2):56.

[6]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52.

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15期     卢家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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