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的演变

历史进步,时代前进,社会发展,一切都处在丕变之中。以小者言之,古代麻衣褞袍,如今皮尔·卡丹、比基尼;古代牛车、木牛流马,如今奥迪、宝马……不过,笔者愚见,人生中最重要的食物,仿佛变化的幅度不大,程度也不深,变不离宗而未曾有质的飞跃。例如,“神农尝百草之实,教民食欲”,如今,我们仍然安享他老人家的恩泽,面食如馒头,专家说不晚于晋朝,有《晋书·何曾传》为证;宋朝高承《事物记原》说,是诸葛亮征孟获时发明。而今,大米馒头仍是平民化的主食。至于菜和酒,则是愈早愈值钱。满汉全席的价格一听就让人头皮发麻,如果哪天开发出明皇贵妃的饮宴菜单、秦皇汉武登极的庆典食谱,那价钱,怕是一个小县全年财政收入也对付不了的。酒呢,记得媒体报道过,某地发现道光年间的窖藏酒,在北京拍卖是每公斤六万!洋酒更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拿破仑,听人说,小杯上千元!还听人说,法国名酒最大的买主,是咱们中国。

说到酒,那就把话拉回到题目上来。古今酒令的功能,是翻了烧饼。酒令之兴,原是限制饮酒的。西周初年,鉴于商朝统治者溺酒亡国的教训,由周公以王命发布《酒诰》禁酒。“群饮,汝无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哇塞我的妈,饮酒者居然处以极刑!然而,美酒的诱惑在宏观上是禁不了的,于是只好在微观上设令限制。《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中的“立之监”“佐之史”,就是三千年前执行酒令、监督饮酒的专职干部。那时的酒令,想来不外乎“少喝点”“只许舔一下”“当心酒后失德”之类,完全是后来以酒令来劝酒、罚酒的一种反动。

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生产力的提高、经济的繁荣,社会风习也随之变化。反映在饮宴上,是酒令成为助兴的主要方式。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四《酒令》说:“蔡宽夫《诗话》谓:‘唐人饮酒必为令,有举经句相属而文重者,曰“火炎崐岡”,乃有“土圭测影”酬之,此亦不可多得也’云云。余尝与友人宴饮效此为诵,仅得二句,曰‘山出器车’,曰‘一二臣卫’。”如果宋朝蔡宽夫的记载属实,则唐人饮宴时行令已属常态。只是,这“举经句相属而文重”的要求近乎苛酷:“炎”是“火”的重叠,出自《尚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圭”是“土”的重叠,土圭是玉器,用以测日影,《周礼·大司徒》:“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浅,正日景(影)以求地中。”这种酒令,连陆以湉这位道光十六年的进士都觉得玩不转。

虽然劝酒、罚酒的酒令至少始于唐朝,但文采灿然却是明、清。文人学士们把饱读诗书、泛览杂籍的学风移植到饮宴上,使其郁郁乎文哉,让吃喝带有浓厚的文化色彩,形成斑斓的吃文化、酒文化。同时,它还体现出一种考核机制,答不上么,那就罚一大杯,浮一大白。

明人周玄晖《泾林续记》里记三位县令级干部相逢,宴筵上施酒令,应答不上罚巨觥。时旭日东升,县令甲见景出诗:“东方日出三分白,日落西山一点红。北斗七星颠倒挂,牵牛织女喜相逢。”县令乙望着池中荷花,吟道:“一湾流水三分白,出水荷花一点红。映水莲房颠倒挂,鸳鸯戏水喜相逢。”眼前景色都讲了,县令丙被卡,尴尬间,听门外锣鼓声,命门子打听,回报是乡人娶妇。当下灵感来了,县令丙诵曰:“村里妇人三分白,口上胭脂一点红。两耳多环颠倒挂,洞房花烛喜相逢。”于是和平饮宴,无攻伐之举。诗人袁枚颇先锋颇新潮,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居然大胆招收女弟子。他在《随园诗话》里记有女弟子饮宴时的酒令:一句宋诗,一句曲牌,要文义关合。出令:“闲看儿童捉柳花,合手拿。”对曰:“有约不来过夜半,奴心怒。”看似平实,其实要求严格:“合手”组成“拿”,“奴心”组成“怒”。

极富文化氛围的达官贵人的筵席上,酒令更丰富、更精彩,也更严格。《红楼梦》第六十二回里,史湘云出令:一句古文、一句诗、一句骨牌、一句曲牌名、一句时宪(历书)上的话,最后以筵席上的一件物品结束。乖乖隆地隆!六句话,一句一道关,真够损的。而且,还要熟悉打牌赌博业务。宝玉被难住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林妹妹为心中的白马王子解围,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天高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完,从席上拈起一个榛子,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这套酒令的前五句,依次为:王勃文、柳宗元诗、骨牌“折足雁”、曲牌《九四肠》、时宪书引《月令》之“鸿雁来宾”,全围绕“雁”来汰选句子;“榛”与“砧”同音,引出李白《子夜吴歌》的句子,时令点出“秋”,与“雁”谐和。天王老子地王爷!这样的酒令,非满腹诗书、思维敏捷是答不上来的。

鄙俗之辈的酒令则是另一番面目。深度洞察社会、体味人生的曹雪芹也有所描写。《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薛蟠的酒令:“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唱的则是“哼哼调”:“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疑似涉黄、少儿不宜的一句在此不录。曹雪芹的现实主义创作,使我们得知当时酒令是风雅与鄙俗甚至下流并存。这是人类文化素质、人格秉性多重化,社会生活、情趣爱好多元化的体现。

道光、咸丰年间的梁章钜,在《归田琐记》里记下了某些“雅而谑”的酒令。其一是张更生与李千里对酌,李出令:“古有刘更生,今有张更生,手中一本《金刚经》,不知是胎生、是化生、是卵生?”张回应:“古有赵千里,今有李千里,手中一本《刑法志》,不知是二千里、是二千五百里、是三千里?”笔者翻检了工具书,方知西汉刘向,原名刘更生;明末赵之琰,原名赵千里。脑子里能贮存这些信息并随时调遣出来,真所谓“谑”了。稍后的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此书前些年有新版,封面标明“毛泽东最珍爱的书”)中记的酒令,是要用《诗经》中的句子合成花卉名:“宜尔子孙”、“男子之祥”合成宜男花(即萱草,傅休《弈赋》:“花应宜男,本应祯祥”);“驾彼四牡”、“颜如渥丹”合成牡丹花;“不以其长”、“春日迟迟”合成长春花等。呜呼,古希腊的柏拉图曾在学院张贴告示:“不懂几何学者免进”;不熟读《诗经》和《群芳谱》的宾客,入这等宴席只能是被灌得酩酊大醉!至于鄙俗酒令,这二位梁兄深入生活恐不如曹雪芹,未能记下一句。

这种宴席上的文化,民国初年犹有余韵。民国四年上海章福记书局石印本《写信必读》里,专有一章《宾筵酒令》,分酒令为八类。如赴试令其中之一,是要求“一句鸟,二句物,三、四句切题押韵”。对曰:“飞鸣本是孤雁,声大一似铜钟,愿得此行名姓显,共看攀桂步蟾宫。”又如庆贺令其一要求“一句内两个词(曲)牌名,二句为古诗”。对为:“销金帐里诉衷情,夜半无人私语时。”当然也有一些低下的,如要求前为骨牌名、后为《千家诗》中句,答称“临老入花丛,将谓偷闲学少年”。这反映了十里洋场中文士冶游于秦楼楚馆的某种实况吧?

但毕竟时代、社会不一样了,宴饮者的学识秉性、社会理想和人生态度也不一样了,酒文化的内涵和表征也就不一样了。席间字令少了,多为划拳,以数字助手势来劝酒,如“一枝花”“两面光”“三生石”“四季美”“五魁首”之类。饮酒速度加快了,饮宴时间缩短了。这是不是也反映了农耕社会恬然慢节奏与现代社会浮躁快节奏的区别呢?短短酒令,实为社会风习的一个缩影;宾客的言行举止,则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社会上特定阶层的素质和秉性。

新中国成立后,酒令销声匿迹;家庭喜筵、单位会餐,也只是祝辞。近些年来,吃喝特盛,酒风尤炽。事必“研究”(烟酒)、人需“久经考验”(酒精),且“革命就是请客吃饭”,而有的单位提拔要看“三平”(文凭、水平、酒瓶)。在这种外部条件下,酒令居然“春风吹又生”了。时下,饮酒之道精深无比,劝酒之术、赌酒之法不断翻新。酒令躬逢其时,发挥出巨大潜能。开席甫始,直奔主题;酒则大口,言则狂呼。不能浅酌低吟,酸文醋诗滚蛋。“交情浅,舔一舔;交情深,一口吞”。接下是“双杯为敬”,继之“哥俩好,三杯少”,连着“生意兴隆,四季发财”。不胜酒力想逃席是办不到的,“天大地大不如喝酒事大,爹亲娘亲不如酒友亲”。

酒为财媒人,宾宴多为利益关系。三千年前是“立之监”“佐之史”在旁限酒,现在则是“巧笑倩兮”的“螓首蛾眉”在旁劝酒。薛蟠的“哼哼调”如今也“苟日新”了,赤裸得可以。“一二三四五,不喝打屁股”。真能让妙龄女子打屁股?只好舍命陪君子,喝!也有席上出古诗词为令的,对句却是逸兴遄飞。如有以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为令,若大学毕业的陪酒女郎对“凤去台空江自流”,那么,肯定满座为之不欢。这女郎,定被视为“红楼梦”中不识绣春囊为何物的傻大姐一类。若女郎应声“一公一母头挨头”,则立马满席喝彩,气氛更为热烈,宾客更为欢心,老板更为满意。世风如此,无可奈何。

听说近年来,有大学生“挽狂澜于既倒”,致力扭转酒风,在酒令中增加文化成色。如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对“此处省略三个字”(赵本山小品词);又如“天苍苍,野茫茫”,对“我十分想念赵忠祥”(宋丹丹小品词);再如“白日放歌须纵酒”,对“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歌词);还如“床前明月光”,对“我爸是李刚”(网络热门语)等。一句古诗词,一句社会流行词语,这种雅趣式的调侃,也许吻合消费文化的题旨吧?

国庆长假,上街闲逛,见一路宾馆家家爆满。吆喝声破窗而出,嘈杂中隐约听见“一杯少哇”“两相好哇”“三结义哇”……心想这是行酒令了。回家后,写下这篇《酒令的演变》,聊记心中之感慨云尔。

来源:《书屋》2013年01期     刘法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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