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崇高美学视域下的《沙丘》

电影《沙丘》讲述了控制着珍贵资源的厄崔迪家族在遭遇背叛后,家族的继承人保罗决定接受命运的指引,去保卫自己的家族和人民的故事。在如今的电影创作中,崇高美感的创作追求被极大地消解掉了。电影的影像表达充斥着“泛娱乐化”“意义缺失”的氛围,观影主体的内心理性力量很难呈现出来。因此,笔者借助对《沙丘》的美学解读,论述崇高的影视表达所展现出的理论内涵与美学意义。

一、崇高视域下的景象:无限制的巨大物体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在形式层面上分析崇高与美二者的不同:“自然的美涉及对象的形式;反之,崇高也可以在无形式的对象上看到。”由此可以看出,崇高没有“可感”的形式。电影《沙丘》通过恐怖陌生化的空间造型营造出震撼、宏壮的崇高感:审美主体无法通过可感的直观形式去把握“绝对整体”的自然,因而从先验的想象力角度分析形式。而在“领会”与“统摄”的过程中,想象力与理性产生冲突,“绝对整体”在想象力的“枉费”努力中被引向“超感性的基底”。康德做出如此转换的目的在于引出审美主体自身的“心意情调”,强调主体内心的关键性。

首先,主体无法通过可感的形式来把握崇高的对象。影片中最具代表性的景观是“巨大沉默的物体”(Big Dumb Object,BDO)。在维伦纽瓦一系列的影片中都有对BDO的运用,如《银翼杀手2049》《降临》等,都表现出其强烈的巨物崇拜情结。巨物崇拜是原始时代原始思维的一种原型情结的遗留,带有鲜明的“去人类中心主义”色彩,在本质上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渺小的恐惧和反思。康德在数学的崇高中对这种大做了界定,“我们认为绝对的大的东西是崇高的。”我们无法通过感性直观的形式去感受它,对于“绝对的大”,我们也无法通过数学方式与逻辑推断方式去把握。

电影从神秘的厄拉科斯沙漠到卡拉丹无际的大海,再到浩瀚的苍穹,所有由想象力构筑的庞大建筑或未知生物,都成为《沙丘》最富想象力的视觉物象。其中,“沙漠领主”沙虫最具有BDO的特点。它代表大自然的力量,虽未以全貌出现,“只是通过隐隐张开的血盆大口来呈现,却将它的巨大与神秘感展露无遗”。它巨大、无声,被人视作神明,具有意象上的神秘感。此外,当巨大的宇航工会飞船悬浮在太空时,航体的体积非常小,与浩瀚的太空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唤起观众对未知的恐惧与想象。无论是神秘的沙虫还是巨大的飞船,都完全超乎人的感性尺度,无法用感官去把握。“这里的无形式,并不是指自然对象是无形式的,而是想象力无法从一种感性的形式中总括的。”

其次,想象力与理性发生冲突,自然被引向“超感性基底”,目的在于引出审美主体的“心意情调”。“这里面必须包含同一个能力的两个行动:领会和统摄。”康德认为,“领会”能够无限进行,是因为想象力“将与直观相关的事物带入在场”。事物只要在场,就可领会。而“统摄”的目的是将相关的事物总括进“一个直观中”,想象力因此产生了困难。《沙丘》中建构出的具有恐惧、陌生感的巨大物体对主体的想象力是一种“强制”,主体无法运用具象的想象力去整体把握它。沙虫的第一次登场充满未知与神秘,巨大的身躯完全隐于无垠的沙漠之下,观众无法想象黄沙之下沙虫的巨大身躯,现实常识被摧毁,只能战栗地听从内心中理性的声音,整体把握沙虫的“绝对的大”。以厄崔迪家族乘坐的飞船为代表的巨大太空航天船,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路,作为来自外星文明、难以理解的高科技产物,用接近石头的原始质感唤起人类的远古记忆。它所带来的视觉冲击是一种“简洁的美”,这种简洁将片中异质世界带给人的感受向前推进了几千年,甚至几亿年,这个时代,人类的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目前人类科技水平,观众无法想象亿年之后科技水平会发展到何种境地,想象力在此与理性发生冲突。

最后,想象力与理性结合的不合适蕴含一种转换,康德将“超感官的基底”视为转换的中心,“绝对整体”的自然被引向“超感官的基底”,在这一转换中的真正目的是为引出主体自身的“心意情调”。“真正的崇高必须只在判断者的内心中……引起判断者的这种情调的。”面对自然对象,崇高是“无形式”的,而转换进“超感官基底”时,形式获得积极意义,成为“无限制”形式。而这一“无限制”形式正是与主体自身“心意情调”相关的情感。

在美的评判中,情感虽是和目的的,但康德将其表述为“静观”。而在崇高评判中,情感的内涵则以“感动”的方式受到关注。因此,在电影所建构的崇高物象的感召下,观众内心的心意情调被引出。无论是保罗与母亲面对巨大沙虫的勇敢反抗,抑或是雷托公爵在深不可测的权力斗争中的奋勇牺牲。这些情节不仅会使观众感叹沙虫的恐怖以及厄拉科斯沙漠的广袤无边,还会对保罗家族的不屈对抗精神产生澎湃之情,而这种情感具有“无限的”关乎主体心意情调的崇高意义。

二、崇高视域下的情节:消极的愉悦感受

崇高是一种“消极的快感”。崇高感“是通过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紧跟而来的生命力的更为强烈的涌流之感而产生的”。这说明崇高感是一种间接的愉悦,是一个先令人恐惧、后令人惊喜的过程。崇高的情感具有两个层面:首先主体发觉自身的感性力量与理性估量相比是不合适的,是一种不愉快感;后认识到这种与理性估量的不合适是与理性规律的协和一致,产生出对规律自身的“敬重”,因而产生超出自然范畴之外与理性规律相符合的愉悦感。

首先,哈克南人一方面与皇帝亲兵萨多卡军团联合,另一方面以雷托公爵亲信岳医生的妻子之命相要挟,迫使其为自己效命,破坏掉厄崔迪人的通讯与防护罩。最终哈克南人趁夜色乘虚而入,打得厄崔迪人猝不及防。在此过程中,保罗父亲雷托公爵不幸被俘,家族多年传承下来的辉煌成就毁于一旦。由于姐妹会的要求,保罗和母亲杰西卡并未被哈克南人处死,而是被流放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灭。但面对着危机四伏的茫茫沙漠,二人生存的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厄崔迪家族的灭亡完全处在观众现实中所累积的生活经验之外,保罗所遭受的苦难折射于观众的心灵之上便产生出痛苦、震惊之情。

其次,在逃亡过程中,保罗与母亲遇见曾经的军官邓肯以及帝国任用的“裁判官”凯恩斯。凯恩斯经过对厄崔迪家族为人处世的观察了解,发现雷托公爵十分亲民并非唯利是图。并且保罗作为预言中认定的天选之子,许诺“若我作为皇帝,可以给你一个天堂般的厄拉科斯”。基于上述原因,凯恩斯选择舍命保护保罗与杰西卡。但在兵分两路逃离时,凯恩斯被随后赶来的萨多卡军团所杀。而保罗与母亲也在疲于奔命中被沙尘暴卷入其中。沙尘暴遇险可谓是影片中最凶险的一部分,呼啸的沙石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扑翼机,二人只能坐在狭小的驾驶舱中,只能徒劳地通过控制着机翼与沙尘暴进行斗争。保罗母子二人在巨大的自然威力面前不堪一击,后者有着压倒性的力量。自然在观众的心灵中以一种“可畏惧”的方式呈现,于是乎,在巨大、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们对保罗的遭遇感到痛苦与绝望。

最后,从沙尘暴中死里逃生的二人,踏上了寻找弗里曼人所建的地下洞穴的茫茫旅程。为躲避烈日的炙烤,二人选择夜晚赶路,并学习弗里曼人“沙子漫步”来避开沙虫的袭击。即使二人如此小心翼翼,还是中了弗里曼人所布下的“沙鼓”陷阱,巨大的沙虫在电影的最后终于露出其冰山一角,在如山般恐怖的口器面前,保罗的身形是如此渺小,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此种巨大超乎观众的感性认知,促使观影主体产生恐惧、战栗的情绪,难以想象保罗如何才能够逃脱此种境地。在经历了背叛、逃亡、沙尘暴、沙虫等艰难险阻后,保罗与母亲杰西卡终于来到了地穴的入口,但正当观众松了一口气时,弗里曼人的阻拦与勇士詹米决斗的挑战使得观众刚放松下来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

可以说保罗与母亲杰西卡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恐怖对手,无论是沙虫代表的自然强力,还是自身心灵的孤独,对观众都具有威压、不合适感。然而,虽身为“可畏惧”的对象,但观影主体却不会“感到畏惧”,因为我们意识到内心中的理性力量实际上大过自然并且优于自然。在理性的指引下,这种畏惧心理逐渐升华为对保罗家族的敬重。当观众看到保罗家族运用自身的智慧与勇气,坚毅地对抗这些自然强力与悲苦命运时,人的自我理性力量在观众心中一次又一次地获得肯定,尤其在保罗家族打破现实的阻滞获得胜利赞歌之时,表现出的理性光芒让观影主体在心灵深处产生敬重,崇高感油然而生。

三、崇高视域下的人物:英勇的道德品质

康德认为,每种具有英勇性质的激情,也就是激发我们意识到自己克服一切阻力的力量的激情,在审美上都是崇高的。唯有勇气,才能帮助人们敢于承受情感在“数学”与“力学”上给主体带来的强烈震惊。在康德看来,勇气能够立刻使我们产生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使主体克服生活中的畏怯与怯懦,所以它一定是崇高的。在《沙丘》中,无论是保罗还是雷托公爵,甚至军官邓肯,都是这种英勇精神的代表。

首先,影片中多次出现斗牛的意象,如斗牛的雕塑,以及在门框上挂有牛头等。可以说,斗牛是一种象征,代表厄崔迪家族生生不息传承下来的深层精神,正是这种不断向困难挑战的勇气,才使得家族不断发展壮大,但这也为后来家族的悲剧埋下伏笔。这一精神从祖父传递到了保罗,保罗曾给父亲坦露过自己不想成为家族拯救者的心声,但后者却认为保罗早已处于命运的安排之下,如何破局?唯有振奋精神,英勇冲锋。保罗也确实具有这种优秀品德。在接受“戈姆刺”测试时,保罗虽处于痛苦之中,但向死而生的精神已经破土而出。保罗从内心战胜了恐惧,眼神变得犀利坚定,从而在气场上与圣母有了此消彼长的改变,从茫然的被测试者变成无所畏惧的战士。当高昂的吟唱响起,保罗顽强地直视圣母时,对于具有道德修养的观众来说,内心必定产生敬佩之情,崇高感随即油然而生。勇气是一种优秀的精神品质,使主体面对危险却不退缩,并转化成珍贵的道德情感。这种直面恐惧所带来的崇高感,代表着保罗对自己内心的超越。在从痛苦向快感的升华里,通过内心对保罗心灵力量的认同,使观影者获得一种庄严感以及对自身责任的崇高感。正如杰西卡所说“只有我(主体)会留下”。

其次,厄崔迪家族的军官邓肯身上也具有如此之大的无畏英勇精神,死亡、勇气、忠诚是这个角色的关键词。影片伊始,能直观未来的保罗就告诉邓肯,梦到了他的死亡。这也就意味着邓肯从一开始就被预示死亡,面对如此结局,邓肯也仅仅回了句“梦中什么都有,但只有我们醒着时候发生的一切才尤为重要”。这句话具有两层含义:一是字面意思,梦中所见都是虚像,只有现实发生才是真实存在,二是邓肯身为保罗最亲密的朋友,深知其预言能力的准确,即使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但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为厄崔迪家族奉献自己的生命。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无畏的英勇精神。

邓肯在护送保罗母子二人的过程中遇到萨多卡的追杀,因其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选择迎接死亡的到来。刀锋如蛇行穿过他的屏蔽场,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英勇杀敌,他明白保护母子二人的重任便到此结束了。电影一开始便在保罗的预言中给出甲虫的特写,并在最后再次出现,与前片遥相呼应。甲虫作为一种意象,譬喻生命如蝼蚁,勇气当永存!邓肯的结局不可谓不是一种悲剧。康德认为悲剧能给人带来崇高感,因为悲剧常常是“浓缩人们理想、愿望的代表者与命运等不可抗拒力量之间的冲突”。邓肯即是如此,其展现出的英勇牺牲精神令人为之动容。观影主体内心的情感判断经由否定自我到达确定自我,通过勇气达到激情与理性王国的连接,最终达到其心灵的道德升华。

在肢解崇高、抵制崇高,一切以娱乐享受为宗旨的现代社会中,审美与文化危机早已预示。期望获得身体愉悦的大众审美使审美水平扁平化,从而与以理性和道德力量为基础的崇高美形成了巨大的鸿沟。《沙丘》关于崇高意义的展现并未聚焦于“辞藻堆砌,内容贫乏”般的美学观照,而是以主体心灵的超越性,理性力量与伦理道德的张扬为立足点,给人以震撼的崇高美感。笔者对于崇高美学的影像表达,并非局限于表现无限制的巨大物体、消极的愉悦感受、英勇的道德品质,而是希望通过对《沙丘》的分析,展现出更多关于理性道德精神、心灵崇高力量等多角度的影像崇高表达,给日渐泛娱乐化的大众审美趋向注入一剂强心针。

 

来源:《名家名作》2022年第16期      葛浩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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