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不是一座雕像

1501年春天,睽违五年之久,米开朗基罗回到了故乡佛罗伦萨。

五年间,佛罗伦萨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在剧烈政治党派斗争之后,佛罗伦萨需要新的鼓舞,需要新的整合的象征,把内斗的耗损转成一致对付外敌的凝结力量。第一任执政官是索德里尼,他想到了基督教旧约《圣经》里的大卫( David )。

这个名字来源于古老希伯来犹太民族历史上的一位英雄。在旧约《圣经》的描述中,大卫是一名少年,因为族人屡受强大巨人哥利亚侵凌,大卫挺身而出,毫无畏惧地站在哥利亚面前,以甩石器击中巨人额头,以利刃切下了他的头。

大卫是年轻、勇敢、正义的代表。半世纪之后,在饱受政治斗争、水灾、饥荒、黑死病侵袭蹂躏的佛罗伦萨,“大卫”可以重新作为城邦挑战一切困难的新的精神象征吗?最终,执政团队决定把雕刻大卫的工作交给年轻的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面对着一块白色的巨石。这块比米开朗基罗年长的大理石,如此完整,不含杂质,好像等待着它的知己,等待着神奇的手,把这坚硬的石块打开,让大卫破石而出。

据说,米开朗基罗每一天走到大教堂,凝视这块石头,抚摩这块石头,他26岁却长满粗茧的大手,好像要感觉石头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巨大力量。

他做了一些素描,原来大卫是胜利者,脚旁有哥利亚的头。

“胜利”只是打败别人吗?米开朗基罗思考着。

不,他修改了素描稿,他不要大卫摆出肤浅嚣张的胜利者的姿态,他要大卫成为自信而沉稳、永远的挑战者。

大卫一转头,似乎看到巨大的对手迎面而来,他全身肌肉紧张警戒起来,准备一次生死搏斗。 在战斗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输赢的刹那,很快要分出输赢的刹那,生命在那一刹那,铆足全力,在此一击。米开朗基罗把生命“胜利”的意义置放在“赢”之前,而不是“赢”之后。 “赢”之前,才是生命的全部备战状态,是自己潜能极限的准备,他不在意结果,结果的“输”“赢”对他意义不大。

大卫不是一座雕像,大卫改写了生命的价值观点。

大卫不再是稚嫩天真的少年,他长成了足以担负一切难度的健壮的身体。他的左手搭在肩上,右手下垂,但垂下的手肘到手掌,布满了暴起的筋脉血管,米开朗基罗让大卫在挑战中血脉偾张,也让观看者一起感觉到挑战生命极限时的震撼力量。

当你很近地去凝视大卫的脸,能凝视到眉心纠结起伏的情绪变化,凝视到双眼之间透露出的深邃的恐惧。是的,大卫在巨大的灾难前看到生命本质的恐怖,他不是英雄,他是带着凡人的恐惧走向挑战的临界边缘。

大卫的躯体,在面对生命灾难的现场,汹涌澎湃,激荡起生命的狂涛;又如此安静,没有“输”“赢”,只有一心一意的专注安定。

1504年1月25日,米开朗基罗完成了这件举世赞誉的杰作,他29岁,又一次攀登了生命的高峰。

来源:《新一代》2016年07期    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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