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弟子子路

孔子的一生,颠沛流离,饱经沧桑,尤其经历了太多亲人的死亡:三岁上父亲叔梁纥去世。十七岁时,年仅三十来岁的慈母颜徵在于贫病交加、过度操劳中撒手人寰。人到中年,妻子亓官氏先他而去,家便不成为家。年近古稀,五十岁的儿子孔鲤又追随母亲去了,把其幼子孔伋留给了他。幼年失怙,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落得祖孙相依为命。这期间,儒家学派的未来掌门人,刚过而立之年的最优秀的学生颜回在贫病中离世;勤恳好学、为人忠厚的学生冉耕,也因恶疾(麻风病),风华正茂之年便与老师永别。

风烛残年的老人,心理上已相当脆弱。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久不梦周公,哀公西狩获麟,种种不祥之兆显示:今生今世,推行大道,恢复“小康”,已是越来越渺茫了,只有努力培育后学,以待将来。哪曾想,忠心耿耿而又被自己骂得最惨的大弟子子路,竟又殁于卫国那场该死的父子争位之乱。虽说子路六十有三,但自己毕竟也是七十二岁的“古稀”之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子路,仲氏,名由,字子路,一字季路,鲁国卞邑(今山东泗水县东)人,小孔子九岁,是孔门弟子中第一期学生,对孔子忠心不贰,随侍终身,直到殁于这场“蒯聩之乱”。

“蒯聩之乱”是卫灵公太子姬蒯聩与自己的儿子姬辄争夺君位引发的一场内讧,而导火索则是卫灵公夫人,那位风流放荡的卫国第一夫人南子。

南子是宋国之女,其美貌可以“倾国倾城”来形容,她水性杨花,身边的帅哥便如蝶寻花一般。其中一个“小鲜肉”公子朝,颇得南子欢心,两人便花前月下。嫁给卫灵公后,老夫少妻,难得琴瑟和谐,寂寞的南子便游走宫闱香阁,侧身“桑间濮上”。后来,南子忽发奇想,要求老夫君把旧日情人公子朝接到卫国宫廷,以解寂寞,年近古稀的卫灵公竟欣然照办。这事便渐渐在宋、卫、郑等国民间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

有一次,卫灵公太子蒯聩到齐国办理外交事务,路经宋国之野。在田野里劳作的农夫们认出蒯聩,立即作歌嘲讽。蒯聩感到这既是家丑,又是国耻,遂对南子暗起杀心。

回国后,蒯聩对其家臣戏阳速说:你随我去拜见君夫人,等夫人出来见我,我回头看你,你立即刺杀这淫妇!可临到会见地点,戏阳速并未如约动手行刺。机警的南子察觉其中的阴谋,哭嚎着逃奔而去。行刺阴谋于是败露,蒯聩仓皇奔宋。卫灵公大怒,尽逐太子党羽。三年后(鲁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蒯聩由宋流亡晋国,投靠了头号权臣赵鞅,企图借助外力夺回君位。

这年春天,已在位四十二年的卫灵公打算把君位传给少子郢。姬郢婉言谢绝。夏,灵公薨,南子以灵公之命立姬郢为君,姬郢再次婉拒。卫国于是立蒯聩之子、灵公之孙姬辄为君,是为卫出公。

晋国赵鞅乘卫灵公丧期,护送蒯聩回国抢夺君位,卫人发兵拒之。蒯聩一行只得避居戚地。

卫出公十三年(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不甘失败的蒯聩决心从儿子手中夺回君位。他借助于姐姐孔姬采取行动。当初,孔姬嫁给卫大夫孔圉(谥号文子),生孔悝。孔悝成人后继承父职为卫大夫。寡居的孔姬爱上了外貌“长而美”的家仆浑良夫,她派浑良夫往见蒯聩。蒯聩表示:如果你能帮我回国夺得君位,我将封你为大夫,并赦免你三次死罪。同时许诺:事成之后,把姐姐孔姬嫁给浑良夫为妻。

于是,一场政变阴谋策划妥当:蒯聩以武力赶走儿子姬辄(出公),孔姬则逼迫卫大夫、自己的亲生儿子孔悝撤销对在位之君姬辄的支持,转而宣布支持蒯聩,从而使父亲的夺位合法化。

在这王纲解纽、礼崩乐坏的乱世,君臣父子之大伦早已无法维系人心。于是,一直急切求仕的孔子拒绝了卫出公的挽留,留下子路和高柴在卫任职,自己回国安心从教去了。

闲话少叙,且说这姬蒯聩、浑良夫、孔姬及其家仆突然发难,将孔悝劫持。这位母亲颇有春秋贵族的豪气,仗戈把儿子逼到墙角,强迫儿子起誓,宣布支持蒯聩。孔悝家臣栾宁见状,赶快派人报告子路,自己驾车奉卫出公姬辄仓皇逃往鲁国。

此时的子路为孔悝家臣,闻讯急忙仗剑赶往国都以解救主人。子路挥舞着兵器,怒吼着逆流而上,杀向孔悝府邸。在府邸门口,孔悝的另一位家臣公孙敢正要关闭大门,看见子路,说道:不要进去!于事无补了!子路答道:食人俸禄,就不能逃避其难!

卑怯的蒯聩见子路奋勇杀来,与其党羽劫持着孔悝,登上府邸建筑群中的高台以抗拒。子路威胁要焚烧高台。蒯聩急命两个武士下台抵御子路,子路跨步向前,勇敢迎敌,三人杀成一团……

子路生性鲁莽,冲动好斗,但最终却以从容儒雅的君子风范,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保护自身性命和维护“君子”尊严之间,子路毅然选择了后者。子路之死,可以说是数十年来,孔子谆谆教诲培养君子的最完美、最典型的成绩。

近世以来,在“反孔”的时代背景下,子路此举成为儒家思想僵化、迂腐的经典事例。鲁迅就曾在《两地书》中调侃过:“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又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

在许多人眼里,孔子降服放荡不羁的子路,既是礼乐文明的神奇力量,也是圣人神奇的教化之功。其实,子路之最终被感化,恐怕更在于其本性中的可塑性,即后来孟子所谓的“善端”。这些“善端”经孔子的循循善诱而复苏,显示着子路独特的人格魅力。

子路的好品质,首先表现在孝。子路年少时,父母想吃大米而不得,子路便悄悄到远方亲戚家借贷,跋山涉水上百里,为父母背回粮米。“子路负米”便成为后世二十四孝故事之一。百善孝为先,子路后来虽沾染不良习气,但本质上终非恶少。

第二,子路忠。子路对孔子及其学说真诚服膺,忠心耿耿。四十多年追随、侍奉孔子,保护孔子,不管遭受怎样的奚落与嘲讽,始终无怨无悔。“结缨而死”的壮举,正是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实践孔子教诲的“最后的故事”。孔子死后,师兄弟们结庐而居守孝三年,子贡守墓凡六年。如果子路健在,我坚信,他肯定会在老师的墓旁孤守终身。

第三,子路为人诚信为本,义以为上。子路深怀与朋友患难与共的情怀。有一次,子路和师弟颜回陪孔子说话,孔子忽然考问式地对二人说:你们俩何妨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豪爽的子路立即接话:我乐意把我的车马和最好的衣服拿出来与朋友共享,即使用坏了也不会心疼。子路的志向自然没有老师和师弟的高远,此非安邦治国之志,却显示着忠厚、实在的为人。

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小邾国大夫射带着他的封地投奔鲁国,按当时惯例,鲁国若接纳,双方要盟誓为凭,射大夫却单单要求鲁国方面派子路与之口头约定。鲁国权臣季康子很纳闷:子路不过一个家臣,并非鲁国“法人代表”,根本没有资格代表鲁国与之盟誓,但这位射大夫坚持认为子路的个人承诺胜过鲁国的国家承诺。季康子于是只好委派子路前往。子路却断然拒绝了这份十分体面的外事活动。他回复季康子说:射大夫背叛国家,不守臣道。我若与他盟誓,就是让他的背叛行为合法化,鼓励今后各国的背叛行为。我不能这样做!

第四,子路心地纯朴,不慕虚荣。孔子曾赞扬子路:穿着破旧的麻布袍子,与穿着华贵狐貉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到羞耻寒酸的,大概只有仲由能做到吧!这与孔子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的价值观非常接近。是的,除了“志于道”的士君子,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心胸坦荡的子路做到了。

但子路性情鲁莽,好勇逞强,不爱学习,言行轻率,与孔子“彬彬有礼”的君子风范南辕北辙,在孔门弟子中成为十足的“另类”。因而得意洋洋之时被老师当众棒喝,兴高采烈之际被先生训得晕头晕脑,颜面扫地,以致“门人不敬子路”,就成为这位大师兄在孔氏学堂里的日常遭遇。孔子常骂子路,子路往往顶撞孔子,这对师生在孔氏学堂中上演着一幕幕的“文武大戏”,有时真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这些给颇为枯燥的《论语》等儒家典籍平添了不少“看点”。否则,《论语》等就丧失了灵性,了无趣味了。

来源:《书屋》2019年12期     胡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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