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记

那天是周日,我决定进城买书。

几天前,在德里大学英文系那间略显闷热的教室里,达斯教授手起指落,在“外国小说中的印度”长长的研讨名单中,为我划定了一位作家——,作为我本学期主题发言的对象。

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好绕口的名字!他是谁?打哪来的?都写了些啥?我一头雾水。

可是又能怎样?眼看着名单上一串串不认识的人名,我只能暗叹一口气。这情形,就像面前摆着一个丰盛诱人的篮子,绿青红白的,煞是热闹,却奈何个个面生,不知哪棵才是自己的“菜”。环顾左右,同门选课的印度学生和英美学生已纷纷“下单”,惟有我,目光犹疑,迟迟不能锁定目标。

见此情形,达斯教授干脆出手,直接把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作家划到了我的名下。

就这样,在1998年8月那个闷热的下午,以一种不曾预料的方式,我与这位人称“维迪亚爵士”、以“奈保尔”之名行世并将在3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裔英国作家相遇了。

穿过校区那片绿意盈盈、充满热带风情的园林,就来到了德里大学的正门。说是正门,那门脸儿与国内诸多大学的校门比起来,可真是小多了——看上去似乎完全不能匹配这所全印一流大学的名声和地位。不过我倒是喜欢这种不事张扬、低调内敛的风格,让人有一种气定心安的感觉。

在校门口,我停住了脚,犹豫着是坐公交还是乘出租?从学校到市中心有差不多10里路,人生地不熟,如何搭公交,我一点底也没有。记得抵印当晚,使馆教育秘书特别交待 :在印度坐公交要小心,这儿的公共汽车不仅没有门,而且乘客上下车都是在行驶中完成的,别看印度妇女裹着莎丽,照样可以自如地跳上跳下——要知道,她们可都是打小练出来的!据说一位中国学生不信邪,仗着自己年轻,身手矫捷,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跳车,结果,手摔断了。

我决定“打的”。为了省钱,没叫 Taxi,而是招来了一辆“摩的”——种刷成黄绿两色带车厢的三轮摩托车,当地人叫它“Tutu”。我把写着印地语的纸条给司机看,他自信地摇摇头,表示没问题。

一路上,Tutu 时而开得风驰电掣、意气风发,时而在拥塞的街巷中龟行,在杂乱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往前钻。看着路上那些被堵死的汽车,我暗自庆幸,Tutu 真是出门“好捷乘”啊!

到了康诺特广场,还没下车,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周末的市场,怎么这般冷清?远远望去,店铺好像都关着门,行人也不多。嘀咕中,Tutu 停在了街边。刚跳下车,“呼啦”一下,立刻围上来四五个青年,七嘴八舌地问:“你去哪?”“你买东西吗?”“你要买什么?”

这是到印度后第一次上街,这啥阵势?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嘴一张,老老实实交待:“去书店买书。”几个人听了,异口同声地说:“星期天,书店不开门,不开门!”

什么?不开门?一路上兴致勃勃的我一下泄了气,这真是没料到的情形。正沮丧着,一个高高瘦瘦、肤色黝黑的青年上前说:“我知道哪里有书店开门,我带你去。”

小伙子很健谈,我也不设防,遇上一个这么热心的人,真是感激不尽。一路下来,很快,我的那点儿底细就被他问了个门清。说话间,我被领进了一家门店。门店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几个铁皮柜,墙上倒是很热闹,挂着许多色彩斑斓、景色迷人的画片。靠墙有一条长沙发,坐着几个男青年,见有人进来,齐齐地看了过来。

这是书店吗?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带路的小伙子。“看!克什米尔!”他兴奋地指着墙上有雪山、湖泊、草原的画片给我看,“人间天堂!此生必去!世界十大美景地!”

原来,这是一家旅行社,我尴尬地笑了。不想拂了他的美意,便附和着赞美了一番。小伙子听得脸上放光,高兴地说:“现在是克什米尔旅游的最好季节,去一趟吧,保你不后悔!”

可是,我刚来印度,诸事未妥,旅游的事还是先放放吧!

我提醒他 :我今天是来买书的。

屋里几位青年始终默默地看着,无人开腔。

出了门,小伙子继续带路。走着走着,发现逐渐偏离正街,开始在一条狭窄的街巷里穿行,看上去像是进了居民区。正迟疑着,年轻人在一座陈旧的老楼前停了脚,示意我跟他上去。在二楼,我被带入一间屋子。房间不大,光线阴暗,大白天点着一只瓦数很低的灯泡,发出幽晦的黄光。一张黑黢黢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面色阴沉。

他从垂在鼻梁上的眼镜上方翻了我们一眼后,再无表情,再无动作,一言不发。

我突然有些不安,心里开始发虚。

适应了屋内光线后,我才注意到,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墙壁上、角落里、地上,到处挂着、堆积着一幅幅、一卷卷的地毯。小伙子又开始他激情澎湃地推介:“瞧!波斯地毯,真正的波斯地毯!你再瞧瞧!这图案,这质地,多么地道!多么漂亮!这是我叔叔的店,价钱公道……”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心头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被愚弄感 :他这分明是把我当作一个猎物,一头待宰的羔羊了!我忍不住大声打断他道 :“你知道,我今天不是来逛街的!我是来买书!买书的!”说罢,扭头便走。

小伙子停了嘴,摇摇头,也跟着向外走。

老者一直隐在暗影中,似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跨出屋门的瞬间,屋外热辣辣的阳光“哗”地泻满全身,我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有如重见天日一般。我不由得加快脚步,把那位枯坐不动的地毯店店主连同那间晦暗之屋,远远甩在身后。

带路的小伙子快步追上:“喂,这边走。”他指指旁边一条巷道。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你以为我还会跟你走吗?”“哎,别生气。你刚来印度,人生地不熟,我想帮帮你。要不,你留个地址,咱们交个朋友吧。”

我正色道:“游戏到此结束,今天不买书了!”

次日课上,听说买书的遭遇,导师和印度同学齐声惊呼:“太大胆了!初来乍到,怎么就敢跟着不认识的人到处乱跑!”导师再三叮咛 :“以后出门,第一,一定要结伴而行 ;第二,不要听信陌生人带路的说辞。”

同公寓的女生心有余悸:“May,你没出事,真是万幸!”

我从来不是一个先知先觉的人。

这段懵懵懂懂的街头“历险”,以为不过是一次偶然,一个意外。

随后的日子里,我按照达斯教授的“菜单”,一头扎进奈保尔“印度三部曲”的研读中。当我追随这位英国爵士的脚步,在书中漫游上下印度,在他的引领下,走过百态杂陈的孟买街道,驻足马德拉斯的裁缝铺,探访北方邦的乡村茅屋,憩宿克什米尔的达尔湖旁,品味到一重重如“咖喱”般既辛辣刺激又细腻丰富的印度生活,“邂逅”了一个又一个或机灵、或狡黠、或虔敬、或自得、或率真、或顽韧的印度人时,才猛然醒悟到,万物有缘。康诺特广场的这位年轻人,正是以其娴熟的搭讪技巧,执著的目标追求,鲜活的街头生存法则,为我已然到来的学习研究做了一次极富意味的、穿越式的书里书外的“入门导引”。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位真正的“带路者”。

作者:云使

来源:《美文(下半月)》2019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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