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有疤的人

快关门的时候,进来一个人。正在扫地的小吴,累得头也不抬地说,关门了,明天再来吧。来人声音不高,说他不是理发。小吴感觉声音陌生,这才转过身,看来人。

来人就像他那不高的声调一样,个子也不高,黑脸,秃头,穿着一件老旧的皮夹克,边角地方有些发白。他从怀里拿出证件给小吴看。小吴把湿手在屁股上蹭了一下,想要接证件,来人翘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只看别摸。小吴眯缝了眼,仔细看了证件,原来此人是警察。

小吴下意识后退一步,屋子太小,又后退不到哪儿去,也只是双脚稍微挪动一下,动作显得有些僵硬,鞋底和脚下碎头发摩擦,立刻发出轻微的刷刷声。警察安慰说,小吴师傅你别紧张,你先搞卫生,我在门口等你。小吴怎么不紧张呢,嗯嗯了两声,动作快了,赶快扫地。

小吴也就是象征性地扫了几下,立刻关好门出来,左右寻摸,看见那个警察蹲在不远的变电箱旁边,正在闷头抽烟,烟头一明一暗。一只黄狗不知从哪儿溜达过来,在警察面前停了一下,又向路的另一侧跑走了。

小吴走过来,也蹲下,小声问:“警察大哥,您找我什么事?”警察说:“我姓关,派出所的,你叫我老关。”小吴哦了一声,又赶紧补一声“关大哥”。老关道:“长话短说,我要找个人,找个头上有疤的人,你这个理发店开了几年,周围男人的脑袋,你大概都见过吧?”小吴觉得老关警察说话有趣,笑道:“差不多呗,不过都是上岁数的脑袋。”老关说:“我要找的脑袋,就是上年岁的脑袋。”小吴“哦”了一声。

老关站起来,又点上一支烟,说:“我要找头上有疤的男人。”小吴问:“有疤?多大的疤?”老关说:“形状搞不清。”小吴又问:“多大年岁?”老关说:“五十多岁吧。”小吴重复道:“哦,五十多岁。”

老关继续介绍说,这个有疤的男人不一定住在这个小区,也可能住在附近小区,新老住户也不确定。老关嘱咐小吴,理发时发现五十多岁的男人头上有疤,一定要抓紧时间告诉他。

老关见小吴面露为难之色,问:“小老弟,有困难?”小吴答非所问:“现在人们……唉,特别敏感。”老关问:“你跟客人一句话不说?”小吴有些发慌,赶紧表明自己不是不想帮警察工作,只是不知道怎么帮。

老关似乎有些生气,马上又换成启发的语调,说:“理发时聊天,也算是合情合理吧。”小吴赶紧表态,发现头上有疤的,下一步怎么办?老关说,给我打电话。小吴还想问什么,老关说,“你把手机拿出来,记我手机号。”

小吴拿出手机,按照老关说的号码拨了,老关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很大的震动,小吴都能听见嗡嗡声,嗡嗡声之后铃声才响,是《千里之外》的响铃。

小吴笑道,我也喜欢这首歌,听不腻,怎么听都听不腻。老关说,好几年没回家了吧?小吴嗯了一声,抿住嘴唇,点点头。老关存下小吴的手机号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说,我走了,多注意一下吧。小吴忙说“我懂、我懂”。

老关走了,小吴望着老关背影,站了好长时间。又把自己手机里的《千里之外》调出来听。秋夜伴随秋风听这首歌,小吴眼里瞬间有了泪花。小吴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一点小事就会落泪。

小吴家在安徽大别山,来北方好多年了,口音都变了,不仔细听,听不出安徽的口音。小吴最初在一家美发店做工,洗头、扫地,后来经过培训、考试,成了剪发师傅。本来干得好好的,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店经理当着众人面大声训斥他,小吴自尊心很强,挂不住脸,勉强干了几天,心里还是过不去劲儿,终于辞职不干了。后来他又去了几家店,总觉得不舒心,再后来跟爸妈还有亲戚凑了点钱,自己租了间小屋子单干起来。

小吴租住的这间门脸房,其实也算不上门脸房,缩在红湖小区里面,但又紧挨着小区门口,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做生意,要的就是热闹,得有人流才能生意火爆。门口有间保安室,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共同值班。红湖小区的男子,尤其是半大老头,还有对面小区的半大老头,几乎都在小吴这间六平米的小屋里理发、刮脸。小吴手艺好,收费不高,理发才收十五元。小区外面的临街底商也有一家理发店,店堂明亮,门口站着穿短裙的姑娘,顾客走进去,里面同样有短裙小姑娘迎上来,热情地沏上一杯茶。同样一个脑袋,小吴这里十五元,那家美发店却是一百二十元,要是找肩膀上扛着四颗星的师傅,小吴打听过得一百六十元。红湖小区前面是市里的开发区,上百家大公司,只有那些气宇轩昂的小白领们才去临街底商那家高档美发店,来小吴这里的都是退休下岗的半大老头子。正像警察老关讲的,两个相邻小区的千户多人家,得有百多个半大老头的脑袋在小吴这里“收拾”。小吴不仅手艺好,记忆也好,客人只要来上几次,小吴都能模糊记得,不用顾客自己讲发型要求,只要看见脑袋,小吴立刻条件反射,马上知道顾客要理什么发型。

头上有疤的男人?小吴一夜都在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警察要找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事?

理发的小屋也是小吴晚上睡觉的小屋。白天客人都走了,无论怎么过风,屋里总还会留下浓烈的洗发水味。小吴也适应这种气味,没有这股气味,他还睡不着。本来他在老家的女朋友小梅也要来,说你一个人又要洗头、又要剪发,这不像正规的理发店。怎么也得有个打下手的小工呀?小梅遥远的表态,让小吴很是受用,他还把《千里之外》的歌发到小梅的手机上,以此表达自己的心情。可是这么窄小的屋子两个人根本睡不下,他已经跟小梅发誓了,明年春上一定要让小梅来,现在来了住宾馆,花费太大了。小吴已经有了一些储蓄,能够租下一个宽敞明亮的门脸房,到那时要让小梅时刻在自己身边,绝对不让她给顾客洗头,他才舍不得让小梅的手去摸陌生男人的脑袋,他只要小梅在自己身边就可以了,不用她干活儿。有这样的想法鼓舞着,几年来小吴埋头苦干,过年连家都不回。总是不见面,两人有了矛盾,小梅以为小吴变心了,说你那些远大理想都是虚伪的托词。小吴聪明,自有办法让小梅相信,他说晚上你啥时来电话,我都会跟你亲热,我身边要是有女人的话,我还敢跟你亲热吗?起初小梅不相信,后来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打电话,让小吴说一些肉麻、火热的话,让小吴说,不住地说。小梅听了,还有疑问,你不是躲在屋外吧?小吴急了,屋里屋外你应该能听出来。小梅仔细听,真是在屋里,屋里屋外有区别,小梅开心得在话筒里不住地亲小吴,“喯、喯、喯”,响声震耳。后来小梅说什么,就让小吴学说一遍,小梅越说越是大胆,有些热烈的话,小吴都不好意思学说,可小梅逼着他学说,这样就把小吴撩拨得浑身燥热,哪里还睡得着,早上起来变成了黑眼圈。

小吴想着小梅,又想着警察老关,在行军床上翻个身,终于疲惫睡去。

头上有疤的人真是不少。

早上进来的第一个人,头上就有疤。他姓米,小矬个儿,小吴喊他米大爷。老米其实还没到“大爷”分上,才五十六岁,长得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多岁。

老米头上的疤,不在头顶,在后脑上。是长条疤,像小蜈蚣。本来小吴想把头上有疤的人告诉老关就算完成任务,让警察去调查吧。转念一想,要是多掌握一些情况,再详细告诉老关,说不定对他破案更有帮助。于是,小吴就把话题往头疤上面转移。

平日里小吴也不是跟顾客一句话不讲,他也爱聊天,起码增加感情,显得宾至如归。但他聊天有底线,不问顾客隐私,顾客即使讲,他也只是听,最多就是“嗯嗯”两声,绝不问,就是顺嘴都不会问。如今不一样了,他要主动聊起老米头上的疤,要为警察老关多探究出来一些有用的东西。这样一来,心里紧张,手心里攥满了汗水。小吴是有自己私心的,出门在外做买卖,尤其是整天跟人打交道的理发店,绝对不能得罪管界派出所,以后有啥事,还得靠人家警察帮忙呢。小吴想着以后自己的路,横下心来,一定要问,一定要把老关交待的事办好了。还要办得出色,以后有事找老关,老关肯定帮忙。

“您这头上的疤,咋搞的呀?”小吴问。

小吴问完了,不但手心里有汗,腋下也有汗水淌,他必须现在问,否则一会儿就没时间了。可是问完了又觉得自己很笨,问得过于直接,一点儿都不艺术。怎么就不能想点办法绕着圈子问呢?

老米似乎没多想,接上话茬儿:“你问我脑袋上疤怎么来的,我说了,恐怕得吓着你。”

小吴壮着胆子,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老米,说:“不怕。”

老米咳嗽了一声,爽快地讲起来。

那年我十八岁,比你现在年龄小,在工厂当学徒工,工种是铆工。铆工你懂吧?不懂?我告诉你。那时候铆工需要抡大锤,从八磅小锤到二十四磅的大锤都要抡,那是重体力劳动,每月能领四十斤粮票,当时把我娘乐得嘴都合不上。可是铆工不是有力气就成,要有抡大锤的力气,还要有会看图纸的本领。不会看图纸的铆工,一辈子成不了气候,让人看不起,走路都得低头走。铆工是铆焊车间的顶梁柱,所有活儿都以铆工为主,电气焊工、保全工、天车工、修理工……这么说吧,干活儿时,铆工要指挥这所有的工种。气派吧?

“刮?”小吴放下电推子,习惯地问。

“刮!”老米习惯地答。

小吴准备热毛巾,等着给老米刮胡子。

老米胡须重,双颊上也有。刮胡子,老米要求高,毛巾要热,肥皂沫也要多。现在刮胡子谁还用肥皂沫?用的是剃须膏,也就是刮胡泡。老米不用刮胡泡,就是喜欢肥皂沫儿。

回忆能让人兴奋,老米闭上眼睛,闻着从热锅里弥漫出来的热毛巾气味,接着讲下去。

那天我跟师傅在平台上干活,那是一个大件,水轮发电机组的轮轴,两层楼高,两部天车同时吊装。小吴,你是没去过我们铆焊车间,十几层楼高,从车间这头走到那头,大概得有十五分钟。我们车间有三跨。你知道“跨”是什么意思吗?“跨”就是干活儿的地方。六百多人的大车间,即使都来了也看不见人。那时我年轻,住在单身宿舍,天天加班,过年过节也加班。脑袋落下伤疤那天就是加班的日子,我记得清楚,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天车司机是个新手,第一次独立操作,又赶上过节,心不在焉,想着加完班早点回家,结果走车时速度快了,没掌握好平衡速度,钢丝绳顶端的钢板夹给甩了起来,当时我在平台上蹲着剃毛刺儿,正好弯腰起身,钢板夹蹭着我后脑勺飞过去了……

小吴把热毛巾捂在老米的脸上,老米发出“呜呜”声,接着不言语了。小吴好像这才缓过神儿来,懊悔自己动作太快,等老米说完了再给他捂上热毛巾,现在捂上了,还怎么让他说话?

老米睡着了,响起轻微的鼾声。小吴看着老米熟睡的脸,心里琢磨,警察老关要找的人会是他吗?

热捂过后,打上肥皂沫,开始刮脸。老米理发,主要就是刮脸,就像有人爱泡澡一样,老米特别喜欢刮脸。刮脸前后,老米判若两人。小吴动作娴熟,很快刮完了。

刮完脸后,精神抖擞、仿佛年轻二十岁的老米站起来,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他站在理发椅前继续讲他头上的疤。

那个钢板夹蹭着老米头皮飞过去,感觉头皮火热,像是一条滚烫的热线在头皮上滑过去,他下意识用手摸了摸,满手鲜血,后脑上的血流下来,流到脖颈处。

老米说到这,长吁一口气,事后想起来真是后怕,怕得要死,要是脑袋稍微抬高一点,一毫米或是两毫米的高度,脑袋当即开瓢,必死无疑。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保住了一条命。

“米大爷,您还想回到当年车间吗?”小吴继续套话,除了知道头疤的由来,也要了解一点老米现在想法,对警察老关破案岂不更好?

老米站在镜子前,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笑着说,当时不想在那干,一心想着调走,天天骂爹骂娘,你问我现在呀?老米嘴巴动着,摸着头上的伤疤,自语道,我还真想回去。

老米放下一张十元票子、五张一元的票子,出了屋。

小吴站在窗户前,看着老米的背影。老米走路姿势很难看,挺着胸脯、撅着屁股,他有严重的腰伤,好像要比腰椎间盘凸出还厉害,当年抡大锤落下的毛病,老米曾经说过,干过铆工的人有几个没有腰伤的,有几个走路姿势好看的?

老米向前走着,好像想起什么,转回身,把理发屋外面的垃圾袋子提走了,放在了前面的垃圾桶里。老米每次理完发,只要发现门口有垃圾,都会顺手提走,放在前面的垃圾桶里。

小吴感慨起来,老米这样的人会做坏事?

没人的时候,小吴就把手机打开,放在理发椅子前面隔板上,自己坐在理发椅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静听《千里之外》。这个时候是小吴最为安妥的时候,甚至连千里之外的小梅他都不想了。可很少有这样的空闲,一会儿工夫就会有顾客走进来。

因为头疤的事,这几天小吴总是心不在焉,恨不得老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坏人已经抓到了,这样他就省心了,可以安心理发了,不用费尽周折、心惊肉跳地打听人家伤疤的缘由。小吴不喜欢这样,这不是揭短人家隐私吗……可这是警察给的任务,哪敢不去做?小吴想,要真是帮助老关发现案情,或者帮他破了案,借此机会也能与老关搭上关系。人是有感情的,警察也不是外星人,相互认识总比不认识要好。

这天下午,小吴特别困,眼皮不住地打架,他坐上理发椅,想要瞌睡一会儿。刚坐上,也就是眼皮一眨的工夫,门推开了,小吴慵懒地睁眼一看,原来是老胡。小吴知道老胡脑袋上有疤。只要看见他的顾客,小吴就会想起来顾客脑袋上是否有疤,完全条件反射,不需要特别记忆。

老胡身子粗壮,没脖子,好像脑袋直接连着胸腔。老胡鼻毛很长,向外呈喷射状,每次理发,小吴都要打理老胡的鼻毛,比侍弄他头发的时间都要长。

“困了?”老胡问。

“没人就困。”小吴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让老胡坐。

老胡没坐,左右看看。老胡怪异的神色,再联想到老胡头上的伤疤,小吴心里紧了一下,困意全无。

“你知道绿华小区出事了吗?”老胡问。

绿华小区在红湖小区对面。绿华小区比红湖小区建设早几年,小区面积大、人口也多,环境有些乱。小吴站在自家门口台阶上,要是再踮起脚,能够看见绿华小区乱糟糟的大门。

“啥事?”小吴问。老胡问:“真不知道?”小吴嗯了一声,说:“真不知道?”老胡再次压低声音,说:“有人被害了。”小吴觉得脑袋嗡了一声,看来真是发生人命案了,警察老关四处调查,果真有缘由。老胡看见小吴出神儿,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滑行的动作,随后嘴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刷”的一声,而且眼睛给予配合,发出恶狠狠的光芒。

小吴胆战心惊,还是习惯性地用毛巾掸了掸理发座椅,让老胡坐下来。可是老胡摆手,说他今天不理发,只是路过进来说会儿话,说完转身出去了。

小吴搞不清楚老胡告诉他案情的目的,只是觉得老胡比较可疑,于是给警察老关打电话。电话通了,小吴把老胡的可疑情况讲给了老关,顺嘴也把老米头上有疤的情况讲给老关。老关可能身在闹市区,背景声音很嘈杂,但小吴能够听出来老关表扬他,让他继续关注,随时保持联系。

小吴放下电话,情绪有些低落,觉得老关表扬他的语气不是那么热烈,转念一想,老胡肯定不是嫌疑犯,假如是的话,老关一定赶过来了,怎么还会那么轻松地表扬他,应该十万火急去抓老胡才对。还有一个疑点,老胡为什么特意过来告诉他这样的消息?小吴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干脆不想了。但他不会忘记老关的叮嘱,寻找头上有疤的人,这是跟案子有关呀,小吴已经认准了这件事,一定要通过这件事跟老关拉上关系。

小吴再次碰到头上有疤的人,是在两天之后。这个人是老刘。也是小吴理发店里的常客。

老刘中等个子,文质彬彬。据说以前在一家宾馆工作,具体干什么,老刘从来没讲过,小吴曾经猜测,老刘以前应该是个干部,比如宾馆大堂经理或是客房部经理,总之一定是个干部。

老刘头上的疤,不是一块,是两块。这两块伤疤并排在头顶偏后脑部位,仿佛一对熊猫的大眼睛。老刘头发不多,额头部分没有了,后面很长,为的就是遮盖住后脑部位两块独特的伤疤。最初小吴给老刘理发时,觉得这两块伤疤肯定是外力作用导致的,从伤疤深度来看,外力作用很大。小吴没有问过老刘伤疤的来历,老刘肯定也不会讲,因为老刘比较深沉,就连他以前在宾馆干什么工作都不肯讲,怎么能讲伤疤的来历呢?

老刘一点儿不像鼻毛又黑又长的老胡,比较深沉。小吴还记得老胡第一次来理发就滔滔不绝地主动“交待”自己头上伤疤的来历,说是当年“上山下乡”时跟老乡打架,被老乡用镰刀给砍的。小吴年纪小,不懂“上山下乡”,愤怒说你们下乡去帮助农民干活,他们还用镰刀打你们,太坏了!老胡笑得浑身直抖。老胡说小吴呀,是这样,是我们偷老乡的鸡,老乡才打我们的。小吴说你们偷了老乡几只鸡?老胡说两只鸡。小吴不解,才两只鸡就把头打破了?老胡说那年头鸡下蛋对老乡来说是大事,可我们把老乡下蛋的母鸡给偷吃了,那个老乡就靠卖鸡蛋给生病的老人治病,我们偷吃了下蛋的母鸡,等于断了老乡给老人治病的财路,现在想起来老乡打我们,应该打,我们一点也不怨恨。老胡还说每当想起头上的疤,就觉得愧对当年的老乡。

小吴想着心事,老刘已经坐在理发椅上了。

老刘的脑袋方方正正,脑袋的形状与脑袋上的伤疤非常和谐。小吴每次给老刘理发,都好奇地琢磨老刘的伤疤是怎样落下的?小吴下了决定,这一次一定要问老刘。与其躲躲闪闪,干脆直接去问,反而显得正常。

“刘大爷,您这头上的疤,像是双胞胎?”小吴说。

所有来这理发的男人,只要过了五十岁,小吴一概称呼“大爷”,最初被他称呼“大爷”的人有些不习惯,也包括老刘、老胡、老米,都对小吴说过,别叫我们大爷,叫老哥就成,可是小吴觉得称呼“大爷”特别亲切,况且他才二十三岁,人家都五十多岁了,称呼大爷也算合情合理。后来老刘、老胡、老米他们也就不再较真,愿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你想知道?”老刘问。小吴“嗯嗯”两声,给老刘脖子上围上毛巾,又围上亮闪闪的白色围布。

小吴一边理发,一边听老刘讲头疤的来历。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些纳闷,怎么我一问,平日深沉的老刘就开讲呢?再想起老米也是这样,似乎等着小吴问,他们就是摆在眼前的水龙头,小吴只要拧动一下,立刻就会流出水来,丝毫没有犹豫。

老刘说,我这是见义勇为落下的伤,可惜那时候没有“见义勇为奖”,要有的话肯定颁发给我,还会有奖金。你不知道呀,当年我孤身一人,硬是把几个胆大妄为的小偷打跑了。你想不到我当年在宾馆干什么?我是烧锅炉的,除了烧锅炉,还连同值夜班,目的简单,就是多挣钱。那时候,我们宾馆特别乱,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一切向钱看。宾馆经理偷,服务人员也偷。经理不动声色偷,偷大的。服务人员偷小的,卫生间里的手纸、毛巾,一次性牙刷、牙膏,抓着什么偷什么,后来发展到偷客房里的电视机。发生偷盗电视的那天晚上是我值班。半夜听见院子里有喊声,我从值班室里出来。原来喊声是从隔壁居民楼上发出来的,我绕过前院,跑到侧面。侧面空地是停放汽车的地方,围墙外面是居民楼,从居民楼窗口能看见宾馆侧面的空地。当时的场面真是吓坏我了,一台电视机悬挂在半空中,像是变魔术。五楼一间客房窗户敞开,窗口已经没人了,绳子是从五楼窗口伸出来的。再明显不过了,有人从客房里面用绳子把电视机放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两个人影跑到后院去了,我什么都没想,立刻追了过去。我太大意了,追过去,看见两个人影继续往前跑,我就紧追,又往前跑了十几步,跑过后门时……被人暗算了,后门还藏着人,他们看见我跑过去,从后面下手了,在我脑袋上重重地击了两下……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了。

“坏人抓着了吗?”小吴问。

老刘哼道:“想抓就能抓,可是没人抓。”

小吴不解:“为啥?”

老刘说:“家贼引来外贼,里外勾结。不抓住家贼,怎么抓外贼?抓外贼好抓,抓内贼难呀!”

小吴叹口气,看着眼前老刘的脑袋。老刘说脑袋上的两个伤疤,经过验伤,断定是被自行车链条锁给砸的。小吴从伤疤上都能看出来,坏人下手太狠了,就是往死里砸的,老刘真是命大,没有死。

理完发,老刘站起来告诉小吴,后来宾馆把他辞退了,再后来宾馆经理、副经理、会计还有几个职工都犯案了,都给抓起来了。砸我脑袋的人也给抓了,就是我们内部的人,后来都判刑了。

“后来您回宾馆了吗?”小吴问。

老刘说:“没有,我提前退休了。”

理完发,老刘站在镜子前,又整理了下衣领,放下钱,走了。小吴站在窗户前,看着老刘远去的背影,心里很是诧异,老刘不仅主动讲出伤疤来历,还把自己曾经烧锅炉的身份也讲了,讲得有些急促,一点儿都不深沉。

送走老刘,小吴坐在理发椅上,接着听《千里之外》,看小窗口外面的世界,脑子依旧一团乱麻。

红湖小区进口处的抬杆,一会儿落下一会儿抬起,两个一老一小的保安,一会儿在门口站一会儿,一会儿又回到保安室。偶尔凑在一起说着话。小吴的窗外世界,也就是红湖小区门口这巴掌大的地方。

这时,一辆黑色小车驶来,门口抬杆没有抬起来。上年岁的老保安走出来,黑色小汽车的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宽脸显现出来。老保安附身下来,好像听那个大墨镜说了什么。紧接着,那个年轻的保安也走出来,站在老保安位置上,继续听那个大墨镜说话。随后,两个保安一起退后,黑色小汽车嗖的一声进去了。

两个保安脸对脸说了会儿话。小吴下意识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两个保安表情奇怪,似乎猛然想起来,红湖小区的保安都在他这里理发,只有这两个近在咫尺的保安,却是从来没有走进过他这间小屋,而且最近这段时间,好像那个戴着大墨镜的男人,每次开车进来,都要摇下车窗跟两个保安说话,然后才把车开进去。

小吴正在想着,两个保安也偶然回头发现了他的凝视,一起掉转身子,齐刷刷地瞅着他。小吴赶紧缩回身子,竟然吓得心脏怦怦跳。小吴觉得脊梁骨冒汗,他想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就是为了生命安全也要马上给老关警察打电话,要把这几天来的可疑情况立刻告诉他。

电话响了好半天,老关才接电话。小吴讲了可疑情况,老关说他晚上过来。小吴放下电话,蹲下身子,从门缝向外看,一老一少两个保安,还在小声嘀咕什么,不时回头看理发店。

小吴终于熬到晚上,又是快要关门时候,老关来了。小吴激动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握老关的手,一股脑儿讲了两个保安的可疑之处。老关始终认真倾听,听完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小吴蒙了,不知怎么回事。

“你以为是绿华小区凶杀案吧?”老关说,“都怪我那天没讲清楚。”

小吴听不明白。

老关说:“你们小区前些日子相邻学校的围墙倒塌,砸了几辆汽车,还砸着一位路过的老太太,你记得吧?”

小吴忙说记得记得。

老吴说:“当时有个人路过,赶紧把老太太背走了,后来又倒塌一段墙,要是不及时背走,还真挺危险的。老太太儿子要找好心人。可是老太太只记得背她的人,脑袋上好像有块疤。老太太儿子找我们,要找头上有疤的人,让他老娘辨认,他要当面感谢好心人,要重重地感谢。”

小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两件事凑在一起了。”老关说,“还是怪我那天没讲清楚。”

“找到好人了吗?”小吴问,想了想,又问,“抓到……坏人了吗?”

老关看着小吴,没言语。

小吴心里还是嘀咕,问:“我跟您说的那个 ……戴墨镜的……”

“戴墨镜……大宽脸,对吧?”老关说,“那是老太太儿子,找我们,还找小区保安,让大家帮助找。”

老关看见小吴好像失望的眼神,说:“警察找人,不都是坏事,也有好事。”

小吴笑了,点点头。

“谢谢你。” 老关拍了一下小吴肩膀。

小吴忙说好好,以后少不了麻烦关大哥。

老关若有所思地望着夜空,感觉心里疙里疙瘩的又没时间跟小吴敞开讲。小吴偷眼瞅老关,琢磨不透老关莫名其妙的神情。

后来老关走了,小吴望着老关疲惫的背影,伸了个懒腰,也不再费神琢磨老关的神情,心想找到好人还是抓到坏人,似乎跟自己关系也不大。最大的收获,算是跟老关认识了。

内心窃喜的小吴拿出手机,继续听《千里之外》。(终)

来源:《江南》2018年04期   武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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