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果核——老子哲学与当代生活

卡夫卡曾直言对老子思想的无限钦敬,称“老子的哲学是坚硬的核桃,我被它们陶醉了,但是它们的核心,却对我依然紧闭”。这个果核紧紧地封闭着,它是自我圆足不加旁求的;它的成就、它的感觉、它所有的意义都绾聚在一起,收拢在一起;它精光内敛,一般人很难接近它,甚至没有接近它之前,就已经有点目迷五色了。为了向前人汲取智慧,我们需要让它敞开,这就是“打开果核”。

但并不是每个人对着文本就可以打开这个果核的,等打开以后,也未必每个人都进得去。这需要今人和古人在一个平台上有效地交汇。

今天的生活已经很散文化,离人的精神越来越远。我们都说接受过去的熏陶,广义上说是接受人文的熏陶,但是“人文”是什么呢?对“人文”的解释有很多。其实,人文处理的是人的日常世界和价值世界的关系问题。

我们日渐沉沦在生活的底层,变得越来越机械、固定,我们所有的向往、追求、喜怒哀乐都统统被格式化了。尽管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世界上独一份的,我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但是我们的追求、向往、心底的那些梦都和别人一样,以至我们的打扮和装修出来的环境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个世界越来越雷同,雷同以后就非常乏味。当我自己做学问的时候,乃至于读《老子》《庄子》的时候,总希望在打开这个果壳的时候能发现里面有我自己的东西。其实每个人读一个文本,都可以读出自己的东西来。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古代注《老子》的不下千家。后来不断地散失掉了,今天才留下三百五十四家。

我今天谈老子,是谈我所看到的老子,并不是教科书式的、权威性的,因为每个人的眼睛里面都会投射出一道特殊的光束,它照见的老子可以是别人所没有看见的部分。当然,这并不是说对于经典,人们可以胡乱解释,纯粹根据个人的感受。但经典的生命要延续,就必须和当代交互连通。而且因经典自身内容非常深广,它自带光环,是一个发光体,在这种交互连通中,它的思想足以光照当下人的生活。在读《老子》的时候,我自己感到最愉快的,是能真切感受到老子的思想不是过去时的,它不断在生长,不是站在遥远的古代,透过遥远的时空告诉我们真理,而是非常贴合当代人生活的可以身体力行的智慧之源。

今天,《论语》和《孟子》讲的道理,国人耳熟能详,因为它们是讲人怎样在一个社会秩序里面生活。道家老庄无意在社会秩序里面安顿人心,而是希望在一个更广大的自然秩序里面安顿人心,所以有些话今人略感陌生,甚至费解。还有,儒家是在形而下的层面讨论人的问题,特别是人的道德问题,但道家是在形而上的层面讨论人的问题,且这种讨论更彻底,常常超越了社会的领域,进入到哲学,甚至审美的领域。所以,道家老子哲学有一种独特的思想魅力。

 

它首先表现为好对一切存在作最彻底的反思与批判。老子是一切存在最彻底的反思者与批判者,是中国历史上对既有文明作认真反思的第一人。他能够超越一切的知识体系和意识形态的限制,用一种超拔的高度,站在人生的边上反思人生,用冷峻的眼光来怀疑一切。德国哲学家赫伯特·曼纽什(Herbert Mainusch)认为,《道德经》是一部涉及范围广泛的怀疑论著作,其要旨是阐述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以及人类种种价值和道德的相对性。林语堂也曾说过,如果说孔子的哲学是一大肯定的话,那么老子的哲学就是一大否定。

在一个不完善的社会里面,批判者是要有勇气的,是了不起的;在一个欠完善的社会里,怀疑论者通常是最具智慧,也是最冷静的。那么老子如何是一切存在最彻底的反思者和批判者?首先他有一种反智的诉求。他的五千言对既有文明是抱着审慎的怀疑态度的,以至于主张“绝圣弃知”“绝仁弃义”和“绝巧弃利”。认为如果做到这样,老百姓就好了,天下就太平了。他甚至还说民难治是因为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从表面上看,这近乎鼓吹愚民政策,但其实是将矛头直接指向统治者,意思是说统治者太聪明了,整天直接间接地教百姓那些诈伪不诚的东西,把人性都搞坏了。所以他才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并认为人最应该做的是“绝学无忧”。显然,这不是一种愚民政策,而是一种观念上的反智。这个反智和西方的反智主义是不一样的,但也有共通的地方,就是有鉴于文明的诈伪,对知识进行审视、提出质疑,而不是说要推倒文明本身。其诉求里面,包含的是对已有文明的反思和批判。

其次有反道德的指向。关于道德,儒家谈论得非常多,墨子、法家也讲,而老子很少讲。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什么东西讲太多,就说明什么东西缺乏,乃或压根儿没有。老子甚至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一个在上者不老把道德放在嘴上,这个在上者才是真正有德的人。“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一个在下位的人整天把道德挂在嘴上,反而会变成一个无德的人。“道之华,愚之始”。道德被说得天花乱坠的时候,恰恰是老百姓变愚昧的开始。

老子对道德的批判是很有道理的,他甚至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即礼教的设置不仅恰恰说明忠信已经非常不足了,而且还是祸乱社会的罪魁祸首。这让我想起哲学家爱默生说的那句话:“社会的道德乃圣者之恶。”道德其实是一种个人的修行,但是那些圣者往往热衷把道德推展为一个运动。道德固然可以推展为运动,但那应该是一个关乎个人的运动,当道德成为一种社会化的集体性的运动时,道德必定会走向反面,这就是我们通常讲的道德绑架。爱默生的话真可以和老子对道德的批判互相呼应。

老子还反对一切有为。《道德经》五千言几乎全在说无为。“道常无为”,所谓道的本体是无为的,它的属性是无为的;“上德无为”,最好的德行是无为的;“是以知无为之有益”,所以可知无为才是最有利于人的;“无为者无不治”,如果无为的话,就可以平治天下;“无为故无败”,如果无为的话,就不会失败。以后,庄子把话讲得更彻底,认为有为反而会坏事。圣人就经常有为,所以“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在中国的文化里面,从来没有谁这样堂而皇之地将伟大的人物和强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此外,老子讲“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或者“治大国若烹小鲜”,也是一个意思。

 

老子哲学的魅力还表现在对现实人生的热忱究问和践行上。老子可称是现实人生最热忱的究问者和践行者。庄子曾经讲过一句蛮有意思的话:“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说的是孔子,“中国”古汉语指“国中”,他说孔子对仁义礼智信这些大道理很精通,可称人所共知,但是对人性之精微就搞不大清楚。老子不这样。老子对社会、对人生、对人性的思考非常广阔,非常深入,对一切问题的思考都是基于人安身立命的角度的。

首先谈谈他对自由的确认。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具有无需证明自己存在的天然的合法性,但是对自由的任何限制却需要证明其合法性,而且证明的标准只有一点,就是它出台的目的是为了更有利于保障每个人的个体自由,这是世所公认的认知。

道家所推崇的自由比较彻底,比较接近这个认知。为了确保个体的自由,他主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所谓“自化”即自我运化,自我改化。又说“我无为,而民自化”,如果在上的统治者没有那么多苛严的死规定,老百姓就会自己向善的方向去改化。“我好静,而民自正”,如果统治者好清静守正,老百姓的行为自然向一个正确的方向去发展。“我无事,而民自富”,如果统治者不折腾,老百姓自然会走向富裕。“我无欲,而民自朴”,而当统治者不是充满物欲、权念乃至色欲,老百姓自然就会归于淳朴。

可见,老子崇尚自由,崇尚那种具有“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能力的自由主体。后来庄子把话讲得更为彻底,甚至要人为了维护个体自由,不被任何人所用,甚至不做千里马。伯乐相马的故事为人所熟知,伯乐名孙阳,曾经替秦穆公相马。所谓挑千里马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先挑出一百匹马,烧掉杂毛,理剪鬃须,修脚钉掌,火印打号,这么一折腾,二三十匹马死掉了,然后对剩下的马再作考核,譬如奔跑能力或耐力如何等等,再刷掉一批,最后剩下十匹马。当它们被戴上千里马的桂冠,和主人相遇的时候,庄子说它的不幸开始了,因为它从此再也见不到广阔的世界,失去了驰骋的自由。

庄子继续说,人不能“丧己于物”,在外物中丧失了自己,不能“失性于俗”,在世俗中迷失了自己的个性。“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的是什么人?是“倒置之民”,就是用头走路,而不是用脚走路的那种笨伯。

所以老庄的自由观念很了不起。在儒家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中,人很难有真正的自由。儒家的繁文缛节很多,它要削弱人的个性以适应社会,不像老庄哲学,是要求社会以最大的善意和包容来照顾个人。儒家有“五品”: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些固然是必须的,但它还要求人“食不言,寝不语”,乃或规范人手眼声法的“九容”等等。道家从来没有这些死规定。

 

与崇尚自由相联系,老子还努力破解功利。先秦时,士人因为社会变乱须重新上岗,纷纷兜售自己的主张以邀主人的赏识,这就是诸子百家的争鸣。孔子、孟子周游列国都是为了求得岗位,在没有求得之前,难免被人讥为 “丧家犬”。因此儒家讲“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都不脱功利。当然,所谓的功利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因为有用。但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度。你不能太求有用,因为如果太求功利,就会违心违理,就会虚伪不诚。故为了破解功利,道家提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老子更为说明过求有用的不当,举例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车毂通常有一个车轴,车轴有空的地方可以把辐条塞进去,然后转起来,而辐条之间也须是空的,这样小石子可以从辐条当中穿过去。如果车轮是一块平板的话,水、泥与石头一撞击,这个车轮就变形了。制作一个陶器,当中也必须是空的,这才是个罐子,才可以用。所以你以为没用的空,恰恰成就了你所谓的有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要把这个“有”化为效益,不能光惦记着有用,有时候恰恰是无用的东西才给你大用。更何况,现实生活中许多东西不是以“有用”与“无用”来衡量的。有些东西离实用很远,但是离人的情趣很近。“有用”与“无用”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到底要发展生活中开疆拓土的实力,还是重视在心里开疆拓土,以使心灵宽广且安宁。

庄子在老子的基础上说得更彻底了。他说有一只鼻孔上翻的猪,有一头额头发白的牛,有一个身上生疮的人,这些动物和人因为长得丑,才活到天年。一棵歪脖子树,不是好木料,但可以太太平平地生长着;一棵挺拔的树,非常不错,但难免被砍倒的命运。所以庄子说“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就是只有领悟到无用的妙处,才可以适当考虑有用。你心里的基调与底色必须是无用,然后才可以适当地根据环境的不同,求取有用,这样你就知道不必老是去跟别人比,老是去开拓你的外在,一个人再怎么开拓外在都是有限的。

于此可见道家对世道人心的拯救。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词,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说老子言语里颇多愤激之词,说的是无为,其实想平治天下,所以从根本上说是想无不为的。鲁迅的话当然是深刻的,老子的书确曾被人当作兵书,更被许多统治者用作治国的宝典。他的学说里面也确实有救世的用心。暂且不说兵书、治国,至少老子学说是要人懂得调适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还特别注意要人调适人与自身的关系。人怎样处理和自身的关系是最难的,只有保护自己既不为外物所伤,又不为自己所伤,这样才能身心平和,得享太平。

再说说老子的辩证法思想。老子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都会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此所谓“反者道之动”。所以他说,天地从来不努力追求长久而自能长久,这是关于自然的辩证法。水本来是柔弱的,但是能把最坚强的东西冲垮的也是水,这也是自然的辩证法。生活当中也处处有辩证法。如“甚爱必大费”,你太热衷名位,或财货美色,就肯定会耗费许多的心智,可能还耗费许多的善良。又如“甚积必厚亡”,你积累了许多财富,你不断地想占取,以为可以保存下来,传递下去,结果你不成器的孩子就把它们“厚亡”掉了。因为如果你的孩子是个好孩子,所谓贤而其才,这样会折损他的志向。我父亲是巴菲特,是比尔·盖茨,我为什么还要考大学,还要这么辛苦?我坐吃还山不空呢。如果你的孩子不长进,所谓愚而多财,则会益其过,就是加重他的罪恶,他一定会拿这些钱财去为非作歹。所以你积累财富越多,败亡得就越多,这个“亡”还包括精神上的失望。

老子还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圣人只有把自己放到后面,才有可能真正走到众人的前面;只能外其身,把个人的嗜好和享受排开,他的身体才能保全。即圣人只有做到无私,才能成其私,这又可视作君王的辩证法。其实每个人都有私心,但为了实现你的私心,你首先要做到无私。治理国家的国君不要有自己的私心,要以天下人的心为心,这样才能俘获天下人的心。像这样的君王辩证法,以后被胡适称为“革命的哲学”,章太炎也因此认为老子的学说可以引出自由平等的观念,严复甚至认为老子的学说可以为民主治国之所用。

要之,老子总是很辩证地看问题,试图在根本上解决人的迷失。看破了这些东西之后,你还会争权夺利吗?自然不会了。所以老子总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某一个具体的问题。他的许多命题和概念都是形而上的,关连着宇宙观和自然观,而不仅仅是形而下的、伦理的、道德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西人对道家哲学的评价好过对儒家哲学的评价。他们认为儒释道三家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主干,没有特别的高低之分。但是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显然道家更纯正,因为它有本体论和形而上学,而儒家至多只能算道德哲学。

 

最后说老子对人的精神世界的体认和开拓。老子是人精神世界最积极的体认者和开拓者,他让人舍弃身边的生活,特别是舍弃身边正在流行的生活,而过纯粹的精神生活。人需要隔开现实的烟火,在某一个时段,把自己交给一个神圣的时刻。所以,他教你建立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从而进入平静。

为此,老子特别讲究相对性。老子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唯”是下面的人对上面人的应诺。“阿”是上面的人对下面人的呵斥。这个怎么会没有区别呢?一个是赞同的声音,一个是否定的声音,这两者之间没有差别吗?但老子告诉你,这两者没什么差别。“美之与恶”,好看和不好看,没有差别吗?但老子认为也没什么差别,他这样说其实是想告诉人,这种种的差别关乎人所取的价值判断,而这些判断都是相对形成的,并会随环境而改变。庄子发挥了老子的说法,称“厉与西施,道通为一”,厉是古代恐龙级的丑女,西施是我们所知道的大美女。庄子说这两者是一样的,并认为天下万物“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皆一”。

要之,老庄齐一是非,是要使人明白,人应承认事物之间的区别,而不要轻易更动这种区别。不要为了更动这种区别就另立一个标准,因为这个标准是外来的,是强加到对象身上的。这看似有点近于相对主义,却可以让人把问题看得更超脱,让人摆脱利益或道德的考究,更客观冷静。所以这种反对一家一姓的是非和礼仪等差给人带来的差别的想法,是很有意义的。

 

此外,老子还特别能体认人的表达的局限性。人的认知规律是这样的,脑子里面什么想法都有,一团乱麻,无法梳理。真要说清楚,就必须用线性思维,首先、其次到最后,依次展开。尽管在此过程中你可以插叙、倒叙,但有语文水准的人会把你的话重新捋一捋。也就是说,我们的思维是立体网状多维的,而我们的语言必须是一维的、线性的。要一维的线性的语言去追索立体网状多维的思想,能不能?自然很难。

所以有时候语言是追不上思想的,非常的苍白无力,故多说不如少说,甚至不说。道家说,视而可见的,是形和色;听而可闻的,是名和声。而形色和名声都不足以判定事物的本真。而且,可以言论的都是物之粗,精致的东西只可以意致,即用意念去接近,语言表达不出来。更有一种东西,语言不能表达,意念也不能接近,即用粗和精都不能指及,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人脑子里的那团乱麻了。“道”从某种意义上正与之类似,它性“冲”,而且“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是一种“无状之状”,很难言说。所以,道家对人类认知局限的表述,正是在为打开认识精微的精神世界造势。还有,它当然不是专门针对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说的,但自然会对后世不满儒家那套主张的人构成一种号召。

仁义礼智信有什么效用呢?能全部概括人的道德原则,或是人和人、国家和国家的相处之道吗?不一定,它们不仅可能是粗浅的,在实际运用中还会被用来为某种特殊利益集团服务,还会走样,所以与其如此,不如不说为好。所以,老子启发人要批判地、怀疑地看待所有的事物。这个世界没有语录,也没有经典。所谓的语录、经典,可能只不过是人思维的一些渣滓而已,而只有“非常道”的那个“道”才最具本原意义。所以老子的学说是根本性的。

有了这样的观念才能探索心智,人才能无限度地拓展人的视野,达到未曾达到的新的认识,所以老子的学说又是开放性的。他不是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对于老庄来说,他前面的不是河,而是海,是更广大的宇宙。

中国文化讲河很多,尤其是黄河,但很少讲海。尽管孔孟都生在滨海之地,但是《孟子》一句都不谈海,《论语》也只有一句话谈到海,而且只是一个比喻,如果我的主张不被采用,那我就自放于海,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不跟你们玩了。因此说到底,儒家对海是没有认定的,以至中国文化对海的描述很少。晋朝的时候木华写了一篇《海赋》,也只是讲天下的万水汇聚于海,此外,就是物产丰富而已。它没有像黑格尔《历史哲学》一样,体认到海能给人一种茫茫无定、浩浩无际的观念。在我们的语境中,海可以给你海盐、海产,让你赶海、讨海,怎么会给你带来观念?而在西方的语言文化背景里,海就是一个观念。

但老庄学说有海纳百川的恢阔境界。它始终从根源处发现问题,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哲学上,要从根本上解决,就要确立万事万物的本原与初始,即“道”。那么“道”是什么?这个恰恰是很难解说的,因为它存在于任何事物当中,没办法用语言框限和固定。老子用包括“玄”在内的各种各样的情状比喻它,是希望人能够多少领悟到这一点。

 

最后谈谈老子哲学对于当代人身心健康的拯救意义。

用新儒家唐君毅先生的表述,当代人处在一种“四不挂搭”的困境中,首先是“上不在天”,其次是“下不在地”,再次是“外不在人”,再次是“内不在己”。

什么叫“上不在天”?十九世纪以来,基督教世俗化了,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众神引退。世俗社会发展起来,西方人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神圣世界的庇护。中国人的宗教意识本来就不发达,不抬头看天,只低头走路。少了宗教信仰,又少了道德的监管,还放弃了自律,精神寄托就成了问题。所谓“下不在地”,指文艺复兴以来,数学、物理学高度发展,科技理性一枝独秀,自然的世界越来越沦为科技征服的对象,甚至仅仅具有工具理性,而不再是人诗意的栖居地,即这个世界已经异化。“外不在人”是指工业革命以后,产业经济发达,都市文明崛起,一下子改变了城市的结构,人际关系也随之改变,人间守望之情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权利、义务和法律,没有了温情脉脉,人际关系越来越物质化,乃至说到钱,便无缘,晴天有人借伞给你,雨天又急着要回去。由此造成这个世界最严重的“内不在己”,即你原本宁静自足的内心被彻底打破了,成了纷扰不安的战场,常常不仅跟别人斗,还跟自己斗,精神焦虑增加,幸福指数下降,心态失衡频发,成就意识严重匮乏。这个时候,如何安处自然、知足常乐、逍遥自在、不与人争,这些老子讲过的东西就开始发挥作用。

《老子》让你从根底上看清自己,看清人生。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部“救世之书”。如我们前面所说的,让人不仅能处理好和社会的关系,更能处理好和他人及自己的关系。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儒家说得更深刻、更到位、更有涵盖力和普遍性。

本文系作者二〇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在新华·知本读书会所作演讲的录音整理稿。原文刊发时经作者修订。

来源:《书城》2018年12期    汪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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