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优则仕”的历史流变

“学而优则仕”是《论语》中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本来含义并不是“学好了就可以当官”。它的含义有一个历史的演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的“官职崇拜”逐渐形成。

“学”与“优”

如今“学”与“习”往往联用,为一合成词:学习。在古汉语中,学与习虽有关联,但有很大的不同。“学”,本来含义是“效”,即效法前人,是由不知到知而模仿的过程。习,本义为小鸟反复地试飞,是知而反复模仿练习的过程。

孔子很重视“学”,也很重视“习”,这从《论语》一书的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就可以见出。但比起“习”来,孔子更强调“学”的重要性。“习”字在《论语》只出现了3次,而“学”字在《论语》中则出现了65次。“学”在《论语》中不仅出现频繁,并且有着较为特定的含义,主要是指学做人的道理、学做人的规范。孔子说他自己15岁的时候立下了学的志向。孔子立想要学什么?就是学“礼”,就是学做人的道理,学做人的规范。“学而优则仕”之“学”,与“学而时习之”之“学”,为同一含义,也是学做人之学,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学习之“学”。

“学而优则仕”之“优”,在《论语》一书中并不多见,仅出现3次。“优”本义为充裕。后人将“学而优”之“优”,当成与劣相对的优秀之“优”,实在是一种误解。先秦时代的主要文献,包括十三经、《老子》、《庄子》、《韩非子》、《孙子兵法》,以及《国语》、《战国策》等,“优”一字共有68见,没有一处是优秀之“优”。在先秦文献中,“优”只有两义:一是充裕,二是演戏的优人。优秀之“优”出现较晚,是秦以后的事。

与“学而优则仕”这句话对应的还有一句话:“仕而优则学”。原话是这样说的:“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句话的解释是,大都没有将“优”解释为优秀,而是解释为“行有余力”,这种解释是符合原意的。

在孔子的时代,做官的多为世袭贵族,没有学好就出来做官的非常普遍。所以,才有“仕而优则学”的话。“仕而优则学”者,为劝进之辞。劝勉未学而仕者应当多学习先王典训。“仕而优则学”为世族弟子而设,为未学而仕者设;“学而优则仕”为平民而设,为未仕而学者设。“学”,就是学修身、学立德。这种“学”,也就是儒家所谓的“内圣之学”。《大学》一书所讲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内圣之学”的细目。儒家所谓“大学”,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之学。“内圣外王”之道,在儒家是浑然贯通的。由“内圣”自然引发出来的就是所谓“外王之道”。“外王之道”的细目,就是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对现实社会一直抱有深情的关怀。儒家认为个人应该积极地参与社会事务,应当干预政事。孔子周游列国,不辞辛劳,历时14载,其意就在于推行王道政治。儒家认为,“内圣之学”必须落实在“外王之道”上,“内圣之学”必须于“外王之道”上见出。“学而优则仕”所体现的,正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政治理想。“学”者,“内圣之学”也;“仕”者,“外王之道”也。

“学而优则仕”与科举的流行

“学而优则仕”,在孔子时代,只是儒家的一个政治口号,或曰政治号召,它所代表的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政治信念和政治追求。而汉以后,随着儒家思想成为正统的官方思想,特别是随着隋、唐之后科举制度的实行,这一政治号召的具体内容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并由此而对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在春秋以至战国时代,士人是有着相对独立性的,他们可以自由地迁徙。由此,士人对于本国政治可以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孔子可以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学说;荀子为赵国人,游学于齐国而三为齐国稷下学宫祭酒;李斯为楚国人,而位居秦国丞相。在当时,当政者对士人也尊敬有加。他国士人投靠、来居,甚至成为衡量本国政治良好与否的尺度。虽然周代已有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种大一统,主要是政治意义上的,而非思想意义上的。

随着君主专制的大一统政治局面的形成,以及在政治上、思想上的不断强化,春秋战国时代士人所具有的独立性、自主性和超越性已经不复存在。士人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也随之而成为难得,甚至于不可能。士人既不复有自由评论政治的权力,其参与政治的机会只剩下投靠当权者这样一种途径。随着科举制度的实行,士人更进一步丧失了政治上的独立性,其政治角色也变得更为尴尬。

科举制发端于隋,成形于唐,其基本特点是公开考试,择优授任。比起汉代的察举制、魏晋时代的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打破了官吏职务的世袭制,这无疑是一大进步。但科举制没有、也不可能废除等级制度,甚至可以说是以等级制度为基础、为基本前提的。科举制只是为士人提供了步入仕途的平等机会。从理论上讲,每一个士人都有可能通过读书进学而步入仕途,由此就可以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及家庭的政治经济地位。进士被解释为“可进而受爵禄者也”,人们视进士及第为“登龙门”。唐代进士放榜后要过堂谒宰相、谢座主、赴期集,并有曲江大会、雁塔题名、杏园宴游等活动。步入仕途前后政治、经济地位的巨大反差,对普通士人带来强烈的精神动力。而步入仕途机会的平等,则使得这一精神动力更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性。在世袭制条件下,入仕只是极少数人的事情,普通士人因为无望所以也不幻想。而在科举制的条件下,只要努力,一切幻想均有可能。

与科举制度相伴随,“学而优则仕”的含义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学”不再是学做人,不再是为立身而学,而是为“仕”而学,为功名利禄而学。“学”因此而不再具有目的性意义,仅仅成为步入仕宦的门径;“优”也不再是充裕之优,而演化为优秀之优。“学而优则仕”,只要学得好,就可以做官,就可以荣华富贵,就可以光宗耀祖。“学而优则仕”,在孔子时代还是一种政治号召,而科举制度的实行则使其成为统治者对士人所发出的诱惑。这种政治上的诱惑,久而久之,便成为士人自觉的心理追求。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与归宿似乎只有一条,就是投身政治,就是逐于仕途。“学而优则仕”,不仕又何“优”?优与不优的标准就是是否入仕、能否入仕,就是职务的升迁与品位的高下。社会如此看,知识分子本身也如此看。所谓怀才不遇,所谓生不逢时,只不过是仕途不顺、官场失意的代名词。中国古代诗歌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政治失意的抒发。就连李白也不满足于做诗人,而要竭力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奉诏入京,即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政治专制与官职崇拜

政治专制使士人成为政治的附庸,此乃秦以降中国社会政治的巨大变化;士人成为政治的附庸进一步强化了政治的专制,秦以降的中国史清晰地描绘了这一历史轨迹,直至清代而演变成普遍的文字狱。清代朴学的流行,并非学人兴趣所然,而是文化专制境遇下一种无奈的选择。

从此,中国有流传已久以至深入人心的对于官职的崇拜,但中国历史上的官职崇拜比世界任何国家都更为严重,这除了与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君主专制社会不无关系以外,但更为直接的则是科举制度。或许,在资本主义社会,有钱就有一切;而在中国人眼里,有权就有一切。所以中国人很强调身份、很看重身份。在中国人眼里,身份的标志就是其所担任的官职,中国人的成就感就是职务上的升迁。与官职崇拜相联系,中国也有悠久而又普遍的对于专业知识的轻视。由此而出现了非常奇妙的姓名组合。人们称嵇康为“嵇中散”,称鲍照为“鲍参军”,称王维为“王右丞”,称杜甫为“杜工部”,甚至连不肯当楚国宰相的庄子,也被人称作“庄漆园”。

对于官职的崇拜以及对于专业知识的轻视,在现代社会仍有很大影响。所谓重视知识、重视人才,就是提拔在专业领域有突出贡献的知识分子成为行政领导。学校、科研单位如此,地方行政部门、党务部门也是如此。还有一些地区、一些部门,标榜重视知识、尊重人才,而其具体政策则是:某某可以享受处级待遇,某某可以享受局级待遇,比如有的省就规定:“院士享受副省级待遇”。这不是重视知识,这不是尊重人才,这仍然是在搞官职崇拜,仍然是“学而优则仕”在作祟。中国社会的“官本位”思想在诸多领域还有很大的影响。官僚主义、官僚作风、官职崇拜,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表面上是在尊重知识,实际上是在尊重权力;表面上在尊重人才,实际上是在浪费人才、埋没人才。为此,应当全力营造有利于知识创新、技术创新、人才成长的社会风尚、社会舆论和社会氛围。这一切,要靠政府的政策性引导,也要靠知识分子自身的努力。

(作者:罗安宪   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相关文章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