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曾经几度磨”:磨镜客的前尘旧事

“磨镜”即磨拭铜镜,是古代的一种职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被称为“磨镜客”或“磨镜匠”,有点类似于近现代走街串巷、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的磨刀匠。古时,铜镜需要常磨才能照影。《朱子语类》卷一七记载:“镜本明,被尘垢昏之,用磨擦之工,其明始现。”自从有了铜镜之后,就逐渐产生了磨镜客,这是相辅相成的事。

作为一种职业,磨镜客在南宋的城市生活中随处可见。现如今临安城内的街道已被现代杭州城所覆压,只有保存下来的一段南宋御街遗址诉说着昔日的繁华。幸运的是,四川彭山南宋留氏墓出土的磨镜砖为复原当年的磨镜场景,留下了想象空间。1982年7月,四川彭山县文物调查组在普查工作中,在双江镇场后半山亭子坡发现一座南宋夫妻合葬墓。该墓为双石室结构,据出土墓志分析,墓主人虞公卒于南宋宝庆二年(1226年),葬在东室。其夫人留氏为丞相卫公留正之女,于庆元六年(1200年)葬在西室。该墓被盗严重。在留氏安葬的西室封门石前扰土中,出土有磨镜砖、铜镜各一件。磨镜砖为细泥灰陶,加工成圆形,磨面光滑平整,出土时面上残留有少许黑色粉末及水银细粒。背面凿有自外至内的三条方向相同的弧形斜面棱槽,槽长7至9厘米、宽6至7厘米。砖直径26厘米、厚3厘米。铜镜已残,为六角菱边形,桥形小钮。镜上有长方形印记,印文模糊不清。直径13厘米、厚0.3厘米。南宋留氏墓出土的,既有铜镜,又有磨镜砖。而这件磨镜砖,是探讨古代磨镜工艺难得一见的实物资料。

在汉代文献中,有关磨镜的记述较少,但磨镜的典故却流传甚广,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趣事。磨镜的具体方法,目前最早的文献见于西汉刘安《淮南子·修务训》:“明镜之始下型,曚然未见形容;及其扢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毫可得而察。”铜镜用得时间长了,会变得昏暗无光,古人称为“昏镜”,需要重新磨拭才能光亮。托名西汉刘向撰《列仙传》中记载的负局先生,是一位具有仙风道骨、充满传奇色彩的磨镜客。“负局”就是背着像博具一样的方形平板状磨镜器具。磨镜时,将昏镜镜面放置于平板之上,先将镜面清理干净,再涂上磨镜药磨拭,直至光亮如新。负局先生也不知是何方人氏,听口音像是北方燕代之间的人。他经常背着磨镜器具,在吴地的市场上溜达。给人磨拭昏镜,只收一枚铜钱的费用。他看似以磨镜为业,实则为患者送药治病,悬壶济世,好像传说中的仙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留下名字的磨镜客。这一故事对后世影响至深。

在两汉时期,磨镜作为一种职业,可以成为谋生手段。《海内先贤传》云:“故南郡太守南阳程坚,体履仁孝,秉志清洁,少让财兄子。仕郡县,居贫无资,磨镜自给。”曾任南郡太守的南阳程坚,年轻时将财产让给了哥哥的儿子,到郡县去做官。自己穷得没有资财,只能依靠磨镜来糊口度日。

1955年西安郭家滩一座隋墓出土杨府四瑞兽铭带镜上有铭文:“杨府可则,盘龙斯铸。徐稚经磨,孙承晋赋。散池菱影,开云桂树。玉面方窥,仙刀永故。”

这几句铭文,未见有人解释。“盘龙斯铸”,说的是铸造盘龙镜,但镜背上的纹饰却非盘龙,而是四只瑞兽。“徐稚经磨”,源于东汉隐士徐稚磨镜、万里赴吊的故事。《后汉书·徐稚传》云: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清妙高时,超世绝俗。陈蕃为太守时,以礼请徐稚暂任功曹,徐氏拜谒之后离去。陈蕃在郡不接宾客,唯有徐稚来时特设一榻,去而悬之,后人称为“徐榻”或“徐稚榻”。徐稚曾为太尉黄琼所征召,未前往。及黄琼去世后归葬,徐稚乃徒步前往,设鸡酒祭奠之,哭毕而去,不留姓名。“前后为诸公所辟,虽不就,及其死,万里赴吊。”这一故事被后人广为流传,甚至作为铭文铸于隋代铜镜之上。

故宫博物院藏清代乾隆时期周鲲绘《村市生涯图册》,第六开为《磨镜图》,册页左侧为题诗:“拂尘奁回,月魄婵娟。对影明瑶席,方为千里行。聊取一钱积,负局生乎束刍客。”诗中后两联所隐含的就是徐孺子远行凭吊、磨镜取资的逸闻。“负局生”是指在旅途中暂以磨镜为职业的徐稚。“束刍”即捆草成束,又称祭品,“束刍客”代指徐氏。东汉名士郭林宗的母亲去世了,徐孺子前往吊唁,放置一束草于庐前,故称其为“束刍客”。

大唐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不仅在铜镜背面种类丰富的纹饰上反映出它的文化与审美,而且在与磨镜内容相关的唐诗、小说中,也曲折呈现出那个时代人们的社会生活,儒、释、道三界均留下了由磨镜引发的逸闻佳话。

床前磨镜客,树下灌园人。(王维《郑果州相过》)

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王建《镜听词》)

长在城中无定业,卖丹磨镜两途穷。(刘得仁《赠道人》)

新诗不觉千回咏,古镜曾经几度磨。(贾岛《黎阳寄姚合》)

昔岁相知别有情,几回磨拭始将行。(罗邺《镜》)

特别是《赠道人》一诗中的两句,细致描绘出生活在唐代城市中磨镜客的生活困境,不只是单纯磨镜,而且兼营售卖丹药。

唐代吕洞宾是道教中的著名人物,曾留下一段磨镜逸闻:“岩,字洞宾,京兆人,礼部侍郎吕渭之孙也。咸通初中第,两调县令。……往往遨游洞庭、潇湘、湓浦间,自称‘回道士’,时传已蝉蜕矣。……又尝负局奁于市,为贾尚书淬古镜,归忽不见,留诗云:‘袖里青蛇凌白日,洞中仙果艳长春。须知物外餐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吕洞宾的这首诗收录于《全唐诗》之中,题目为《为贾师雄发明古铁镜》,“发明”意为磨镜后使之放出光芒。1971年,陕西乾县唐代章怀太子墓出土一面太子妃房氏生前使用的铜镜,直径24.6厘米。镜背内区四面配以青龙、麒麟、鸾凤等珍禽瑞兽,外饰反书阳文:“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鸾翔凤舞,龙腾麟跳”等铭文。铭文中所说“仙客来磨”,应是指负局先生之类的仙人扮成磨镜客,来到世间为人磨镜。

与汉唐时期相比,元明清史料中有关磨镜的记载数量较多,更为详细。在元、明之际通俗读物《碎金·艺业篇》第二十七“工匠”部记载元代的上百种行业中,“磨镜”名列其中。从事这些不同行业的人,元代是一律当成工匠看待的。有一部传为明代刘基撰《多能鄙事》的书,记录了三条有关磨镜及磨镜药的秘方。

除了历史文献记述与磨镜相关的史料之外,目前所见8幅《磨镜图》,其中明代2幅,清代6幅,为今人了解和认识磨镜这个古老的职业,提供了清晰的图像资料。故宫博物院藏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张宏绘《杂技游戏图卷》,纸本、墨笔,描绘了市井之中磨镜、说书等风俗百态。在其中的《磨镜图》中,画了三位人物,呈三角形分布,磨镜客位于画面右下角,侧身骑坐于长条凳后部,躬身向前,抬头直视前方正在照镜的女子。双手重叠抓紧毡团,正在擦拭镜面。左脚着地,右脚踩踏着一条固定铜镜用的环状绳子。在画面左侧,有一位女子正在用磨好的铜镜端详自己,圆镜中呈现出女人的清秀容貌。在两人之间的画面上部,有一位老翁在等待磨镜的过程中,双手拄杖,凝视着磨镜客箱内侧立架上挂着的铜镜。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另一幅明代佚名《磨镜图》,绢本、设色。画面右下角是一位磨镜客的正面像,双腿叉开,骑坐于条凳后端。铜镜放置于凳子前端,双手按住毡团,在镜面上擦拭。条凳左侧地上有一小木盆,右侧地面上分别放有一个椭圆形与长方形箱子,椭圆形箱盖上有一小药瓶,长方形箱上有一串连铁,箱体后侧有一立架,挂着3面铜镜。箱体后地上横置一条扁担。画面左侧立有三人,两位少妇与一位幼儿。站在磨镜客左侧的女子持镜自照,身后立一少妇,引颈右望铜镜,左手持扇,右手拉着小童子。“连铁”是一种磨镜客走街串巷时用来招引顾客的铁质响器,铿然有声,被称为“透闺”或“惊闺”。

两幅画面内容较为丰富的清代佚名《磨镜图》,分别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藏画为立幅,绢本设色,无题跋,纵81厘米、横52厘米。画面上共计5人,左侧4人为顾客,右侧一人为磨镜客。磨镜老汉坐于木条凳后端,前端放镜,左脚踩着一条绳子,是为了固定正在磨的铜镜。双手握毡团,在镜面上摩擦。条凳内侧放置一个圆筒,顶部可见装有磨镜药的罐、瓶等器皿。画面左侧四人,坐者与立者各有两人。前坐一老翁、一老妇,神情专注地观看磨镜。后立两少妇,一位揽镜自照,镜中容貌自见;另一位怀抱一面大铜镜,望着照镜女子。史树青认为,国家博物馆藏《磨镜图》有可能是明画摹本,因为与文献记载中明代郭诩绘《磨镜图》十分相似。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代佚名《磨镜图》,与国家博物馆那幅画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设计的场景相对较大,画面内容更加丰富,除了一位磨镜客、四位少妇之外,还有五个小孩子,站在磨镜客的镜架前,争先恐后地看镜子中的影像,为画面增添了不少童真意趣。

以上四幅《磨镜图》,画面丰富,刻画细致,构图丰满,色彩协调,反映的可能是明清时期北方地区磨镜的场景。还有三幅《磨镜图》描绘清代江浙、岭南地区的磨镜情况。清代乾隆年间方熏绘制的《太平欢乐图》中,收录有《磨镜图》。一男子头戴斗笠,骑坐于条凳之上,俯身,双手覆于镜面之上呈磨拭状。条凳前端,放一立架,架上挂有5面大小不等的铜镜,斜插一条扁担。磨镜客左脚边放一小盆与一块布,身体右侧放一桶。

清代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浙江人钱廉成临摹的《廛间之艺》,其中有一幅《磨镜图》。磨镜匠位于画面左侧,坐于条凳上磨镜,抬头张望,右脚边放有一盆,身体左侧放有一箱,箱上立架,架上挂有两面铜镜,斜插一条扁担。架旁立一美髯公,持镜自照。架前立一妇女,背一幼童,望着磨镜匠手中正在磨拭的铜镜。

清代岭南磨镜方式与北方、江浙地区截然不同。美国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藏一套清代广州画家庭呱绘外销画,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广州的市井生活,其中有一幅《磨鋧图》,“鋧”字为鉴的俗体字。画面下部,磨镜匠坐于一条凳上,光头,斗笠挂于凳子末端,赤脚,左脚大拇指踩镜面边缘,右脚着地,双手持一棒状物放于镜面上磨拭。凳子前端放一水盆与磨石。其磨镜方式、使用的工具均与北方磨镜匠迥然不同。

清代后期,随着西方玻璃镜的大量涌入,中国古老的铜镜在不知不觉中被取而代之,磨镜作为一种行业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悄然消逝在历史的深处。从西汉早期到清代晚期,磨镜这个行当历经两千年,终于退出历史的舞台。

原文标题:《磨镜客》

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07期     霍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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