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氛氲百和然

香是大千世界里的特殊物质,它是有形的,燃烧自己又变为无形,一种气味,袅袅烟缕,追捧芳洁之境,营造梦幻气象。

回望历史尘封处的祭坛,一处处燔柴,一垒垒燃蒿,众多的燎祭遗存表明,中国先民远在五六千年前就在寻找有香味的植物。

香的初始来自于谷物,《说文》解说:

“香,芳也,从黍从甘”。

以芳香而论,自然延续到植物,萧、艾、兰、蕙等等。《诗经》年代,《楚辞》岁月,物质条件差强人意,人们在贫瘠的生活里寻觅香的踪迹——

蓼彼萧斯,零露胥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诗·小雅·蓼萧》)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王风·采葛》)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离骚》)

香在草本植物里,香在萧、艾、兰、芷上,香在人的鼻窦间。是为香而香,还是以香为用,在初始的追香时尚中,儒家提出了警世的观点:“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尚书·君陈》),强调品德是香的最高境界,香即是善;于是孔子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孔子家语·六本》),率先以香喻人;荀子说:“椒兰芬,所以养鼻也。……故礼者养也”(《荀子·礼论》),率先倡导以香修礼、以香养性的理念。儒家理念迅捷将香提升到精神层面,又得到史学家司马迁的赞同,《史记·礼书》引用了荀子的理念。香,以和光同尘的姿态在两汉的时空弥漫开来。

香既提升到养性的高度,就须有独立的个体。当本土的香草香木茂盛在一个开放的汉朝,它们意外地迎来域外源源不断的香料,引发各种气味被糅合、提炼、制造出来,香兼有了形容词和名词两种词性,在中国文化的广袤舞台上,在祭祀、辟秽、祛虫、薰浴、安心、养生、礼佛、拜月、早朝、攻书、交友、吟诗、抚琴、品茗时,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层面上,香几乎无所不至,无处不在——氤氲缭绕,香气弥漫,营造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香雾袅袅中,范晔写出了第一本香文化专著《和香方》,虽然此书早佚,但从书名可知,范晔当是研究和制香的第一人。从仅存的书序看,序中率先用各种香料讥讽影射朝士,尽显其恃才不羁。大诗人黄庭坚读罢《和香方》,曾写诗赞道:“我读蔚宗香传,文章不减二班”(《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认定文笔能敌班超、班固,看来至少至宋代,范晔的香书比他的《后汉书》还有名气。

此后,一本本香学书著继范晔而出,宋代有洪刍、颜博文、叶廷珐、丁谓、沈立等,他们或为香立传,或追香述史,或颂香记谱,终于促成明代学者周嘉胄《香乘》——中国香道集大成书著的问世,《四库全书》赞说:“嘉胄此编殚二十余年之力,凡香,品名故实以及修合鉴赏诸法无不旁征博引”,金圣叹说“《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窃以为今人研习香道必读《香乘》,也当沐手焚香读之。

《东坡博古图》,萧晨,扇面纸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书法家徐铉善制香,月夜燃香取名曰“伴月香”,从此文人爱上对月烧香。辛弃疾词云:“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一剪梅》),陆游诗说:“一寸丹心幸无愧,庭空月白夜烧香”(《烧香》),诗人对月燃香,借月明心迹、吐心声、洗襟尘。“香令人幽”(陈继儒),焚香时烟雾袅袅升腾,若雾若气,虽然高濂说“烧香取味,不在取烟”,倡“隔火薰香”(《遵生八笺·香笺》),但更多文人仍偏好烟雾缭绕的氛围,王绂诗“余地每延孤馆月,微风时扬一丝烟”(《谢庆寿寺长老惠线香》),徐渭诗“直上亭亭才伫立,斜飞冉冉忽逍遥”(《香烟》),最是刻画传神。以香助啸,明人屠隆寻觅到一个特定的境界,他说:“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考盘余事·香笺》),不知道这位风靡一时的戏曲家在创作《昙花记》传奇时,有否四更焚香而啸,但他强调“更宜醉筵醒客,……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想象着这位怪才在大宴宾朋之际必有长啸之举。

熏香品茗是一种境界,香气从茶盏边飘过,茶香沁脾,熏香亦沁神。对此,张元干有词说得最畅爽“斐几明窗乐未央,熏炉茗碗是家常;蟹眼汤深轻泛乳,龙涎灰暖细烘香”(《浣溪纱》),足可见南宋时燃香饮茶已成风尚,故而辛弃疾说“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定风波》)。

香亦是琴之伴,清香一炷,静心调弦,能压住尘嚣浮躁。赵希鹄说:“夜深人静,明月当轩,香水沉,曲弹古调,此与羲皇上人何异”(《洞天清禄·古琴辨》),特别强调用海南沉水香。陆游对此感同身受,有词自叙云:“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铜炉袅袅海南沉,洗襟尘襟”(《太平时》)。“沉、檀、龙、麝”四大名香,沉香为首,也是伴琴的首选。时时阐扬佛禅教义的王维,自云“夙承大导师,焚香此瞻仰”(《谒璇上人》),虔恭之情溢于言表;崇儒兼礼佛的杜甫相契大云寺赞上人,也曾自述“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大云寺赞公房四首》)。文人治禅,似乎有香才妙,难怪陈与义赋诗说“聊将无穷意,寓此一炷香”(《焚香》),文征明香烟袅袅中展读《南华经》,如入澄怀之境“转觉逍遥道味生”(《焚香》)。诗人诗意,纳入禅门诗偈“自从识得金针后,一任风吹满袖香”。

《伯牙鼓琴图》,王振鹏,绢本墨笔,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合香制香,趣味各不相同。文学家苏洵爱制香,有诗记载合香的构成“捣麝筛檀入范模,润分薇露合鸡苏”(《香》),其中用了麝香、檀香、鸡舌香、苏合香,配上蔷薇露,遥想苏轼、苏辙当年就是在这样的香氛中享受启蒙的吧。

杨万里独喜龙涎香,就爱它特别的妩媚,所以“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烧香》)。陆游偏爱沉香,他取之与麝香、蜂蜜共制为香,以诗赞曰:“宝熏清夜起氤氲,寂寂中庭伴月痕”(《烧香》)。

香,或能激发文人的灵感。李白诗“焚香入兰台,起草多芳言”(《赠宣城赵太守悦》),杜甫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白居易诗“闲吟四句偈,静对一炉香”(《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大诗人的吟咏都曾借助于香,确信在悠悠缈缈的香烟之境,诗人的佳构已然成竹于胸。将香提高到与创作并列地位的是黄庭坚,《宝熏》诗直言“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他的咏香是狂热的,每咏必不吝言辞,“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子瞻继和复答二首》),“一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江南帐中香》),最能表现他的这股癖劲儿。可爱如黄庭坚,为文人中自称有“香癖”者第一人。

香,或能激增文人的深情。毛滂词“宝熏浓炷,人共博山烟瘦”(《感皇恩》),李清照词“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孤雁儿》),皆借香泻出款款深情。秦观词“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周邦彦词“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青门饮》),悉依香流出委婉挚情也,词人的笔下香情浓郁,确信那些静穆焚香的日子,词人会愈加淡泊禅定。香,还能激励文人的心志。王沂孙词云:“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周密词亦云:“罗袖余馨渐少,怅东阁,凄凉梦难到”,皆借香感怀往事,嗟叹国事。宋代越中词社的八首《天香·龙涎香》词,以咏香为主题,寄故国之思,抒遗民之悲,彰显南宋文人哀思迷茫中犹存的风骨。

香,更能激励文人的斗志。谏官杨爵下狱受酷刑,因“狱中秽气郁蒸,……乃以棒香一茎插坐前砖缝中焚之,须臾,香尽灰不散,宛如一完香焉”,于是奋笔书《香灰解》,勘破生死,以香喻人“煅为烈火,腾为氤氲,上而不下,聚而不分,直冲霄汉,变为奇云,余香不断,芬芬……呜呼,易化者一时之形,难化者万世之心,形化而心终不化,吾其何时焉与尔乎得一相寻也”,这一篇赋香奇文,至今读来人觉荡气回肠。

宋三足托盘式熏炉/清代香炉/明宣德炉

香之巧置最佳处是薰笼。曹魏时荀浓香薰衣“坐处三日香”的故事,成香的传世之典,极引文人雅咏。王维诗“遥闻侍中,暗识令君香”(《春日值门下省早朝》),钱惟演诗“鄂君绣被朝犹掩,荀令熏炉冷自香”(《无题三首》之一),无不追羡荀令留香的风流。香之雅用最宜处为馈赠。宋代文人喜搜集香药香方,合制成香,寄赠友人,旨在熏德。苏轼贺胞弟苏辙生辰送海南沉香,深情而著《沉香山子赋》“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沉香之盛名,因苏赋愈扬天下。杨万里答谢友人的赠墨,回赠龙涎香,即时即事咏答“我无鹊返鸾回字,我无金章玉句子。……送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谢胡子远惠墨》以清廉之风送龙涎之异香,让人遐想亦神往。

对文人而言,香之实用,最实惠处莫如读书与著述时。曾巩命名其书斋曰“凝香斋”,题诗称“沉烟细细临黄巷,凝在香烟最上头”(《凝香斋》),也许在这样的书斋,读书方能静心而不疲惫。而明、清间的文人,如高启、盛时泰、冒襄、曹雪芹诸才俊,无不爱焚香而读书著述,袁枚诗自叙“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烬炉无烟”(《寒夜》),席佩兰亦咏“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寿简斋先生》),想象着读书时文字轻染香气,文字的主人会来与你对话,心与心碰撞,故而不倦。

《千秋绝艳图》(局部),佚名,长卷绢本设色,中国历史博物馆藏

香药百种,和合千香,千种格调,绰约多姿。文人爱香,或赞“香气氛氲百和然”(沈期),或赏“捣麝成尘香不灭”(温庭筠),总是爱它的个性、它的品质。从祭祀到养性修身,香道文化的诉求点在不断升华,我们乃可去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去唱“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张孝祥),去唱“留取声名万古香”(文天祥)……人文流香,脉望序序。“香之为用,大矣。”(周嘉胄)简略点数了历代文人群英中的香事香词,发现香与文脉真有不解之缘,就让我们虔诚地燃三炷心香,无论浮世沧桑,我们都能一心求善,永葆心灵独有的芳香。

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1年09期     郑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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