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灿烂之花——带钩三千年

在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什么器物是与古人朝夕相处,最为贴近的;有什么器物是代代相传,始终不离不弃的;又有什么器物,是集合了各种中国古老的制造工艺,充分展现了中国人的聪明智慧,让中华文明的灿烂之花尽情开放的?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就是一个没有许多人关注、也许你连名称都会有些许陌生的器物:那就是带钩。

带钩的前世今生

带钩的出现,早至春秋时期,现在科学发掘出土最早的,当属洛阳西周墓出土的水禽式带钩,此带钩长7.4厘米,迄今已三千年,明清时代的玉带钩,有的依然还是这个式样。

讲究的男人穿衣,依然要配一条好的皮带,主要是带前的那块牌子,不是爱马仕(HERMES)、路易威登(LV)、古驰(CUCCI),也要来个范思哲(Versace)或万宝龙(MontBlanc)。其实,这都是从中国古代的带钩沿袭下来的。青铜文明,是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中一枝独秀的灿烂之花,都说夏商周三代的青铜礼器,代表了中国文明的辉煌;同样的,玉文化,也是中华文明傲然于世界文明之林的奇葩,而这两大文明都在带钩的制作上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成为我国青铜文明、玉文明的重要载体,值得很好研究。

十分遗憾,迄今为止,尚无多少人对带钩作出系统、深入的研究。目前,我所见到的画册,就是在美国的台湾大收藏家王度编写出版的一本,500件带钩中,还有相当比例属于当代的时尚带扣。研究的论文和著作更是寥如晨星,屈指可数。当然不能不提到的是王仁湘教授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善自约束——古代带钩与带扣》,这是我见到的一本最具专业性、学术性的学术专著,稍有遗憾的是,这部力作只印了三千册,当然已经是一个不俗的销量了。古代带钩收藏、研究和出版的寂寞,有多方面的原因,这不是此文主要展开论述的问题,最主要的还是时代审美观的错位问题,所以这篇文字就主要集中在对古代带钩的艺术审美和文化阐释上。

“满堂之座,视钩各异”

——古代带钩的时尚之美

过去,乃至现在,有些收藏家,甚至文化、艺术史学者,有个看法,认为商周青铜大器是陈列器、祭祀器,是礼器,有重要的收藏价值;而带钩、铜镜一类,不过是日常生活用具,价值不大。此言前半我赞成,后半截我就不太认可了。其实日常生活的用具,并非就没有文化内涵和艺术性,恰恰它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关,反而注入了更为丰富的时尚内容,而这种时尚之美甚至是超越时空的。

《淮南子·说林训》中曾有言:“满堂之座,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意思是说:宾客满堂,放眼看去,人们在腰间环带上,都露出奢华的钩饰,没有相同的。而正是在这个“视钩带各异”间,人们的身份、地位都表露无遗,王侯之钩、官宦之钩、百姓之钩,分得清清楚楚,想必那些游走于各国诸侯间的纵横家们,无论是得意抑或失意的的文人墨客,自然也会像当今名士们一样,身佩有着独特审美品味、发散着强烈艺术气质的浪漫之钩。带钩虽小,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服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十分讲究礼仪等级、非礼勿视的中国古代,着衣著冠和佩钩那都是大事,它反映着佩用者的身份地位,代表着那一时期的摩登和时尚。可以说,各种最奢华的材料,各种最先进的工艺,各种最时髦的设计,都用在了带钩的制作上,争奇斗艳,争奢斗侈,以彰显其地位和身份。

质地的高贵

在带钩的质地上,最早良诸文化出土的带钩,为玉质的;随着青铜时代的到来,春秋战国的带钩,青铜已居主角的地位。它以成熟的青铜冶炼技术,使带钩制作一开始就处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不像青铜镜的制作,青铜礼器已经相当成熟了,而齐家文化和妇好墓出土的几面早期铜镜仍显得十分粗糙。作为人类发现的“第一种金属”,黄金和白银以其眩目的光泽、艳丽的色彩,很早就进入了带钩的艺术,使带钩具有了艺术和财富的双重价值。金银的魅力除与青铜艺术结合,展示其魅力外,也较早地出现了完全以金银为材质的带钩,显示其高贵的品质。在材料上,铁、石头、木头和骨质的带钩似乎具有平民的性格,然而,即使是普通的骨质带钩,你仍然能感受到制作的精心,依然发射出艺术的魅力。玉在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有君子之德,其洁白和细腻,珍稀和高贵,更为佩钩者带来一种脱俗内敛之美。而铁带钩的出现有重要的意义,它最初的价值是超过青铜的,虽然韧性不如青铜,但硬度却高过青铜,用来制作带钩,且都有贴金贴银之作,足以表明其高贵身份,只是因其锈蚀保存下来不多,更显现其难得和高贵。其它一些特殊材质的带钩,还有最早的玻璃制品,即琉璃的带钩,水晶的带钩,都表现出材料的高贵和不凡。

型制的多样

对古代带钩的分类,分法很多,仅日本学者就有好几种分法,我比较赞成的还是按外形,而不是按大小、材质来分。也就是说:

一是水禽型。造型像回首张望的大雁,十分优美,这种型制的带钩,以春秋早期秦国秦地为多。

二是兽面形。钩面呈现各种兽面,有虎的、犀牛的、豹的、鹿的、狐狸的……林林总总,而以龙凤为多,多以镂雕、浮雕的形式出现。

三是耜形或称匙形带钩。耜形,也就是指古代耕田的犁铧,或者说像一把匙。在匙面或钩体上,一般都有镶嵌物,或镂雕的错金银图案。

前面三类带钩,一般都超不过15厘米,相对来说是中小型的带钩。

四是牌型带钩。钩体呈长方牌形,钩尾有的是呈直角,有的带一弧度,呈委角,牌形带钩一般都比较大,尤其战国的牌形带钩,往往超过20厘米。

五是曲棍形。钩体一般呈圆棒状,有的带一弧线呈弓形曲棍,大多有错金银装饰,图案十分漂亮。

六是琵琶形。顾名思义,钩体像一个琵琶,也曾被称为琴形,钩尾呈圆弧型,钩体从上往下呈曲线展开,但有的下圆弧曲线比较大,几成半圆,有的曲线较小,形体几乎接近牌式带钩。此类钩一般较大,有的整个钩面都镶嵌绿松石,有规则的几何图案,这类钩有小的,但一般都比较大,有超过20厘米的。

七是全兽形的带钩。钩体整体呈现兽类或鸟类的形象,老虎、大象、犀牛、猿猴、鳄鱼、兔、鱼、鹿、蛇、龟等等都有,而其中又以龙、凤、虎为最多,所以在分类上,又有人把这几类单独分出来的。

八是特殊造型钩。因为很难把它们归到哪一类,比如说印章钩,钩纽就是一枚印章,或是书法,或是肖形。铜镜钩,钩纽就是一面小的铜镜,估计妇女带着就可以随时用来化妆、补妆。又如连体钩、无纽钩、双纽钩等等,不仅纽座千姿百态,钩首也是各式各样,最多的当然是螭首,还有鸭首、凤首、龙首等等,加上错金错银形成的不同图案。特别还需提到的人体钩,我就收藏有持兵器的人形钩、武士钩、弹琴鼓瑟钩、车马出行钩等等,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当然“视钩各异”,除了材质,形制上的不同,还有一个工艺上的多样,鎏金银工艺、镶嵌工艺、镂空工艺、铸造工艺、漆艺工艺、彩绘工艺等等。

“视钩各异”所呈现的带钩千姿百态,各擅其长的局面,是与春秋战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环境分不开的,所以一部带钩史,也就是一部文化史、思想史的折射。

“射公子小白带钩”

——服饰之美

带钩最主要的功能是什么,这曾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经过大量发掘出土的实物证明,主要与古人服饰有关,当然也有悬挂刀剑的挂钩,但主要是固定和管束衣服的作用。许多墓主人腰上都佩有带钩,秦始皇陵秦俑腰间就佩有人形带钩,山东诸诚西汉墓出土举灯铜人腰间装束,也有带钩,而且明显展示出将革带两端扣连。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带钩的叙述就有许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当数管仲用箭射中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所佩带钩,使齐桓公幸免一死的历史故事。一个带钩写就一段春秋史,使得带钩有了更多的文化学和文化史的意义,也使我们对带钩的使用功能有了清楚的认识。

这个故事是否杜撰,真伪如何,且不去论,起码许多春秋战国及后来的典籍,《左传》《国语》《史记》《列子》等,都记载了这个故事,可见有相当的根据。

那么小白是佩的什么样的钩,能够挡住管仲的箭。我认为这只能是春秋时就已出现的牌式钩,而不会是那种圆而又窄又细的曲棒形钩。

中国的服饰文化,有了带钩来陪衬,时尚档次一下就大大提高了,这需要很好发掘,使之大放异彩,好马佩好鞍,好衣那时还要配好钩。

“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

——贵胄之美

带钩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虽是日常所用之物,但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几位圣人,从孔子、孟子到庄子,还都有关系。他们都曾以带钩说事,隐喻时事,宣传他们那些济世治国的大道理。

在《淮南子·记论训》中有这样的故事议论:“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这一番议论,从一个小小的带钩引出,迄今已两三千年了,却依然有很强的现实性。孔子辞廪丘,此事在《吕氏春秋》也有记载,讲的是孔子游学到了齐国,见到了齐景公,因为仰慕孔子的为人和学问,景公表示要把齐国廪丘这一块地盘送他作为供养地。孔子当即表示不受,很快带着学生离开了。孔子说,我并未给他做过什么事,他也不接受我的建议,他为什么送一块地盘给我呢。《淮南子》和《吕氏春秋》就议论,孔子连带钩这样的小物件都不动心,怎么会在乎你那么厚的重礼呢!一个带钩引出了圣人这么一番大道理。

什么样的钩,能够与把一大块封地对孔子的诱惑拿来相提并论呢?2007年,拍卖市场上出现过一个被称为“中华第一钩”的九镶带钩,估价一千万,却在拍卖前夕被文物部门紧急叫停,这个带钩为铁质,但是嵌玉包金,十分华丽。孔老夫子见这个钩,不动心也会看上几眼吧,这是国宝级的带钩,现在起拍价就一千万。当然对孔子来说,一大块封地都不放在眼里,这个上千万的带钩,又怎会入圣人眼呢?

还有一个全国人民都熟悉至今仍在经常讲的成语:“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又一位圣贤庄子的话。原来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偷一个小小的钩就犯得上杀头吗?原以为庄子的隐喻之词,是希望作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人印象强烈,“窃钩者诛”不过夸大其辞,讽刺而已。现在看,还真有可判诛杀之罪的带钩,就是王侯之钩,从审美的角度看,这样的带钩有贵胄之美、奢华之美。

《庄子·知北游》“予物无视也,无钩无察也”。

——精致之美

其实每一个好的古代带钩,都是非常个人化的,都是一件件精心的个人设计和创造,决非批量生产。古代带钩,早就是私人定制了。

庄子在《知北游》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人,八十岁了,一生专以制作带钩为业,他的带钩异常精致,于是人们问他,你有什么诀窍,他回答是从二十岁就开始制作带钩,十分喜爱,一生对于其他事情都不在意“与物无视也”,一心一意就是做出好带钩来“非钩无察也”。这又引出了一番人生的道理。看来,这几位大圣人都喜欢拿带钩说事,可见带钩与古代人生活息息相关,深深地渗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哲理。

我收藏带钩多年,有时拿一枚精致带钩把玩,心中常常想,古人制作这么精美的钩,要耗费多少心力啊,真是不惜成本。

“发手得一玉钩,故号嫣”

——祥瑞之美

中国人信所谓“祥瑞之说”,历史上这样所谓天人感应的故事很多,河洛献书、白鱼入舟、瑞鹤群集等等。

带钩被视为祥瑞之物,在许多文献典籍中均有记载,《后汉书·五行志》就有“光禄勋吏舍下壁下有青气,视之,得玉钩、诀各一”,“谓此青祥也”。当然最有名的还数“钩弋夫人”荣辱集于一钩的故事,钩弋夫人是汉昭帝的母亲,她入宫得汉武帝宠幸有一个故事,据说当年武帝巡游打猎经过河涧,听说有一奇女子,十分美艳,但就是一手握拳,却从未打开,武帝一见倾心,亲触其手,一下就打开了,拳中却握着一只玉质的带钩,故以此得名为钩弋夫人。武帝为此专门建了个钩宫,想立这位夫人所生的钩弋子刘开陵为太子。却不想大臣们都慑于当年吕后险些断了刘氏烟火的教训,齐声反对,子幼母壮,必将酿成大祸。武帝不得不痛下狠手,逼死钩弋夫人而厚葬之。据《列仙传》和《括地志》的记载,钩弋夫人拳中所握的是一枚玉带钩。在我收藏的西汉玉带钩中就有正好可以握于拳中,十分精巧的玉带钩。这枚带钩为和田玉质,钩首为水禽首,钩背刻有蟠螭纹和勾云纹。这种玉带钩在西汉十分流行,在广州南越王墓和河北满城汉墓这样的王级墓葬中,都发现有多件精致的玉带钩,为汉代玉钩中的上品。

把带钩作为祥瑞之物,带钩就很自然地把龙、凤、虎、龟、蝉以及各种瑞兽作为表现的主题。为什么自春秋以降,汉之前,墓葬中出土带钩相当普遍,这与人们把带钩作祥瑞之物是分不开的。我有几个反映祥瑞的带钩是很有特色的,一个是在钩面上有两只小龟,龟寿千年,钩面嵌贝壳,显出螺钿的光泽。一只是银钩,钩面刻两只蝉,意味着人的长生和转世。而虎为百兽之王,我有多只虎钩,造型生动,有的还鎏金,确有虎虎生威之意。我还有十多只犀牛钩,其中一只错金银镶嵌绿松石的犀牛钩与重庆三峡博物馆藏西川昭化宝轮院出土的那只大致相同,而那只已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并收入了中国最美的一百件艺术品中。随着犀牛这一物种在中华大地的消失,犀牛钩确有很深的文化意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阳刚之美

大家都知道李贺有一首有名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也知道辛弃疾有一首著名的词《水龙吟》:“……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尽管这两首诗词很多人会背,可诗里的“吴钩’是指什么,未必清楚。辞典里说“吴钩”是一种弯刀,明明是钩,为什么说成是刀,我百思不得其解,至今也没有查出把钩说成是刀的最初出处,但我心中始终犯疑。我有个看法,吴钩成为吴刀,是不是因为吴钩是挂刀的钩,由此引伸而来。

在《吴越春秋》中记述了一个悲情故事:吴王命国人造金钩并有奖。有一个贪赏的工匠,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用血打钩,钩成后向吴王讨赏。吴王手拿一把钩,问其钩有什么特别之处,钩匠对着一堆钩呼喊自己儿子的名字,只见两只钩竟然飞到了钩匠的胸前,“两钩俱飞着父之胸”。吴王当即重奖百金,这双钩从此不再离身,“两钩俱飞着父之胸”如果是剑,岂不把自己的父亲也给杀了。可见钩就是钩,而不是剑。

那么有没有挂箭的钩呢?肯定是有的。那些二十多厘米长,宽十多厘米的牌式钩,显然不适合挂剑,而十厘米以下、轻巧,而又便于固定于革带的钩,用为悬挂刀剑,显然再适合不过。“男儿何不带吴钩”,自然也可以引伸为佩刀挂剑。这个典故,给带钩增添了一点阳刚美,英武之美。

带钩的历史,如果从良诸文化的玉带钩算起,那就是四千年了,如果从春秋战国的带钩算起,那也有三千年,可谓历史悠久。伴随了整个的中华文明史、艺术史和文化史。今天,希望以带钩为媒,可以让更多的人来关注中华文化伟大复兴这一系统工程。

来源:《中国集体经济》2015年02期     文/黄宏; 摄图/张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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