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是人类文明的标尺。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出现和发展，货币也不断演进。意大利哲学家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认为，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经历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神的时代，是人类的童年时代，完全处于原始状态，受神祇的统治；第二个阶段是英雄时代，是人类的青年时代，相当于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第三个阶段是人的时代，是人类壮老年时代，与资本主义社会对应。维柯的这句话如果放在货币史的发展过程中也是再贴切不过了。对应于神的时代，货币刚刚出现，货币上表现的主题往往与神话传说相联系；对应于人类的英雄时代，货币上大多印制具有盖世武功的英雄人物，比如开国君主或当代帝王；近现代以后，各国一般通行纸币，纸币上除了印制领袖人物以外，也大量印制科学家、文学家甚至普通人的形象，与人类的发展历程一致，真正回归到了“人的时代”。
今天，我们就来看看神的时代——货币怎样表现神话主题？
古典时代（the Classical Time）
世界上最早产生金银铸币的地方在小亚细亚西部的吕底亚，当时是古希腊世界的一部分。这种金银币的铸造技术发明以后，很快向西方传播到了希腊本土。当时希腊城邦林立，每个城邦都打造自己的钱币，最有名的莫过于雅典猫头鹰币。公元前480年第二次希波战争之后，经过伯里克利改革，雅典进入黄金时期，成为希腊最强大的城邦。这时的雅典，早期多变的正面图案已被固定图案取代。比如雅典的四德拉克马（Tetradrachms）银币，正面为戴着头盔的雅典娜，背面为一只站立的猫头鹰，后面有橄榄枝，还有一轮新月。在古希腊神话中，智慧女神雅典娜是宙斯的女儿，她是全副武装地由宙斯的头脑中“长”出来的，后来成为雅典城邦的保护神。背面图案猫头鹰后面的一弯新月，据说是以此纪念公元前480年希波战争中萨拉米斯湾（Salamis Gulf）海战胜利，当时正值下弦月。神话与现实完美地在货币上得到体现。猫头鹰币在公元前5—前4世纪是整个古希腊世界通用的货币，同时更是传世的工艺品，被其他城邦竞相模仿。
雅典的猫头鹰币
古希腊人向来有自然崇拜的传统，认为世间万物都具有神灵，各城邦都有自己的城市保护神。古典时代，神话就是古希腊人的宗教信仰。神话与宗教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古希腊人在打制钱币时将神话题材表现在钱币上。一般正面是城邦的守护神或女神的肖像，或者神话传说中的英雄，背面则是城市的象征。
每个城邦在钱币上印制的图案都各不相同。与雅典比较靠近的另一个希腊强国科林斯的钱币叫飞马币。正面是一匹名为珀迦索斯（Pegasus）的双翼飞马，它代表科林斯，马的下面有一符号，即科林斯的缩写“Q”。双翼飞马据传是宙斯的儿子珀尔修斯（Perseus）杀死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后，从其脖子喷出的血中诞生的，后被科林斯王子柏勒洛丰（Bellerophon）驯服，升天后成为宙斯坐骑。这枚银币重达8.59克，大约在公元前405—前345年间制作。
科林斯的飞马银币
克里特岛是爱琴海最大的一个岛屿，岛上也是城邦林立。克诺索斯（Knossos）位于克里特岛中部的北部沿海城邦，早在公元前2000年前即有发达的米诺斯文明，中心就在克诺索斯。根据神话传说，米诺斯国王因得罪神明而遭到诅咒，其妻产下了牛首人身的怪物阿斯特里奥斯，此即米诺陶（Minotaur）。米诺斯令代达罗斯（Daedalus）建造了克诺索斯迷宫（labyrinth）用来禁锢米诺陶，并借杀子之恨，逼迫雅典国王爱格斯每年进贡14名童男童女，用以奉养米诺陶。最终，雅典王子忒修斯（Theseus）杀死了阿斯特里奥斯，成功走出了迷宫。
这种迷宫，成为克里特岛的一种标志性建筑，后被许多欧洲园林所仿效，而在钱币上印制迷宫也成为克里特岛的标志。
克诺索斯的迷宫币
塞浦路斯岛西南的帕福斯城银币，正面乃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背面为端坐在肚脐石上的阿波罗神像。传说，神谕女巨神迪奥尼与宙斯私通，在塞浦路斯的帕福斯城生下了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即维纳斯），当地居民遂将她尊为“帕福斯女王”，该城亦曾将爱神肖像印制在钱币正面。银币背面是端坐在肚脐石（omphalos）上的太阳神阿波罗。肚脐石是一种人造的宗教性圆柱形石器，象征着“大地的肚脐”。传说宙斯为了确定世界的中心，从世界的两端派送两只老鹰，让它们同时出发并以等速飞行，两只老鹰同时越过帕尔纳苏斯（Parnassos）山上的德尔菲城。人们在老鹰汇合处竖立了一块白色的象征大地肚脐的圆锥石，并兴建了著名的德尔菲阿波罗神庙。古希腊人认为这里是天人相接之地，神谕降临人间之所，德尔菲也从此成为古希腊世界的宗教中心。
塞浦路斯岛帕福斯城的阿佛洛狄忒币
希腊化时代（the Hellenistic Time）
公元前4世纪，同属于古希腊世界的马其顿王国兴起。公元前336年，20岁的亚历山大继承王位，相继征服波斯、希腊、埃及，建立起继波斯以后第二个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大帝国。亚历山大大帝自诩为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和战神阿喀琉斯（Achilles）的后裔，因此在钱币上经常出现赫拉克勒斯的图案。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是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他坚忍不拔、历经磨难，拒绝享乐女神的诱惑，选择美德女神所代表的光荣但崎岖的人生，最终建功立业。亚历山大在世时虽然没有在钱币上印制自己的头像，但用赫拉克勒斯头像实际上就是将其作为自比，有学者指出，赫拉克勒斯的头像本身就是根据亚历山大打制的。后世可能受了亚历山大货币的影响，在希腊化国家乃至罗马时代仍然经常出现赫拉克勒斯的图案。
托勒密一世时期的亚历山大银币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突然暴病而亡，帝国很快分裂为三个独立王国，即安提柯王朝统治下的马其顿、托勒密王朝统治下的埃及和塞琉古王朝统治下的叙利亚等，由于他们分别都由希腊人统治，这个期间被称为希腊化时期。这是一个从神的时代向英雄时代过渡的时代，在此期间，希腊化的钱币开始打制亚历山大等君主的头像，体现的是王权神授、帝王独尊和家天下的观念。比如在埃及，托勒密一世就在公元前320年打制亚历山大的银币，正面是戴着大象头盔的亚历山大大帝侧像，背面为雅典娜手持长矛及盾的站像，右下方有一只老鹰站在霹雳上，它是托勒密王朝的图腾。此后，国王的肖像雕刻在钱币上成为铸币的基本特征，被后来的统治者传承。不仅如此，托勒密还开始将自己的头像打制在硬币上。
伊奥利亚（Aeolis）是小亚细亚西北部的一个沿海城邦，东部就是吕底亚。伊奥利亚四德拉克马银币制作于公元前165—前140年间，重16克左右。正面为一个头扎丝带的亚马逊女战士库米（Amazon Kyme）右侧头像，背面是月桂环中站着一匹骏马。别看正面的亚马逊女子那么温文尔雅，其实她们是希腊神话中一个令人心生敬畏的纯女性部落。这个部落的成年女子都是战士，骁勇善战，后被雅典国王忒修斯（Theseus，即前文杀死怪物米诺陶的雅典王子）所败。
伊奥利亚的四德拉克马银币
罗马时代（the Roman Time）
罗马文明源于意大利中部台伯河畔拉丁平原一个小部落，公元前6世纪才建立自己的国家。刚开始时，在币制上采用古希腊的标准，货币名称也在很长时间里使用德拉马克。公元前269年，爆发第一次布匿战争（Punic Wars），罗马人开始制作银币。大约在公元前212年，罗马人采用以“德纳留斯”（denarius）为基准的新货币体系，这种银币一般重约4.5克，成为最典型的古罗马钱币，也是古罗马最重要的一种货币。
罗马公元前2世纪中期的德纳留斯银币
德纳留斯银币正面有罗马女神头像，其后有一个罗马数字“X”，标明其价格折合10阿斯青铜币，背面是胜利女神维多利亚（Vitoria）驾车的图案。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神话就是罗马人的信仰，他们崇拜的对象实际上都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无非有时将一些神的名字改一下，胜利女神就是一例。在古希腊神话中，胜利女神称为妮姬（Nike），是宙斯和雅典娜的从神。东罗马帝国的金币也主要打制维多利亚女神的图案。将基督教奉为国教后，对于一神教信仰来讲，长期使用多神崇拜的古希腊胜利女神显然不合适。在拜占庭时期，古希腊胜利女神逐渐被君士坦丁堡的城标，也就是花神安淑莎（Anthousa）取代。
公元前49年，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实行独裁统治，罗马从共和时代向帝国时代转变。公元前44年，罗马的Denarius银币上印制了恺撒头像，并有拉丁文铭文“Caesar dict perpetuo”（恺撒，终身独裁官）。在罗马统治者中，恺撒是生前即有头像出现于钱币上的第一人。恺撒被暗杀之后，这一传统也保留了下来，成为帝国时期钱币的主要造型。硬币上印制君主、帝王图像，试图使皇帝像神一样，或者将皇帝视为某个神的人格化象征。钱币上的神话色彩慢慢淡去，货币图案从神的时代开始转变为英雄的时代。在罗马帝国晚期，金币的正面一般为皇帝正面胸像，背面为维多利亚女神，身上有翅膀，右手持长十字架。索里得斯金币尤其在西罗马受到重视，被称为bezant，一直到11世纪始终是国际贸易中的标准通货。
神话主题在古典时期的希腊表现最为典型。黑格尔曾经说过：“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生活在诗的气氛里。他们不用抽象演绎的方式，而用凭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转变成认识的对象。”因此，古典时代的钱币图案是如此鲜活生动、个性十足、精彩纷呈。再加上当时的制作技术，使得古典时期的钱币不仅仅是一种交换媒介，更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
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从神的时代转变为英雄时代，开国君主、当代帝王等英雄式的人物逐渐取代神话成为钱币图案的主要表现题材。这些图案的设计不仅代表着君权神授，政权的合法性，更代表着货币发行的国家权威。与古典时代天马行空的神话题材完全不同，自由发挥的空间没有了。人们在钱币上表现图案总是小心谨慎，一本正经。所以在拜占庭和中世纪，货币的制造无论图案设计还是打制工艺，相比古典时代反而显得粗劣。
来源：《金融博览》2018年12期 丁骋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