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夏蝉落了旧衣

1

陈森之和江悄是在地铁出站口,遇见那位马路歌手的。他正唱着贰佰的《玫瑰》。

“你说你想在海边买一栋房子,和你可爱的松狮一起住在那里。”熟悉的歌词里,陈森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拉了拉江悄的手臂,说:“走啦,走啦!”

可是江悄的脚像是钉在了那里。她拿出钱包,将现钞放进了地上的纸盒里。歌手抬起眼睛,透过额发缝隙,结结实实地看了江悄一眼。

江悄扭头回望的目光中,陈森之忍不住泼冷水:“水边的房子会湿潮得让人30岁就得风湿老寒腿,入住没两年家具上所有的金属配件全部会生红锈、绿锈、黑锈。浪漫的全不现实,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江悄皱眉瞪眼。陈森之觉得,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她会跳起来咬人。

他见识过她的厉害。去年的国庆假期,在去张家界的路上,同行的妹子被掏了钱包,大声疾呼时,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冲了出去。小贼见人多势众,竟自乱阵脚地撞在路人身上,继而跌扑在地。陈森之追上来,却制伏不了他,反被他踢中小腿,随后赶来的江悄来不及多想,俯下身重重一口咬在了小贼的上臂。那人“啊”的一声长叫,松了气力,陈森之这才眼疾手快地取回了钱包。

当时陈森之要笑疯了,忍不住打趣:“你也真下得去嘴,他的蓝T恤都泛黑了,足有一个月没洗了吧?你今天的盐分摄取量应该足够了吧?”

江悄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干呕起来。陈森之俯下身,伸手想要拍一拍她的后背,却没想到她拽过了他的胳膊,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他避之不及,叫得竟比那小贼还要凄惨。

陈森之的衬衫上没有汗液气息,反倒有着清淡皂香。江悄红着脸“呸”了一声,说:“怪不得连个小贼也打不过,肱二头肌松弛得和老棉花差不多。”

陈森之手臂弯举用力,另一只手将上臂捏了捏,皱眉:“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2

江悄遇见陈森之,是在大一时的春天。她骑着单车去给老乡送资料,回来时在路边的花店买了一束满天星,因为单车没有置物篮,她只好将花束抱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掌握着车把。进入人流稠密的路段,单手骑行的紧张与吃力交集在一起时,后轮不知碾到了什么,一个颠簸,她想要腾出手稳住单车,却又合不得怀里的满天星。不过瞬间的权衡,单车已经直直地冲了出去。眼看就要撞在路人身上,旁边伸出的一只手替她稳住了车把。她的身体惯性前倾,胸脯撞在车把上,疼得她龇牙咧嘴,身体重心向一旁的男生倒了过去。

男生被她冲撞得一个趔趄,看见女生抱花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处已然泛了青白,忍不住打趣:“放松些,不然你的满天星要被抓烂了。”

江悄笑起来,说:“谢谢你。”

与他同行的男生回头大声叫他的名字:“陈森之!”

陈森之回应了他的同伴,又掏出手机。“可以知道你的号码吗?”他笑着问,戏谑着补充,“如果回去之后发现有跌打损伤之类的不适,怎么找你?”

江悄飞快地吐出了一串数字,陈森之记下,笑着冲她扬了扬手机,大步跑开了。

第二天,江悄就又遇见陈森之了。她从医院回来,刚拐进甬路就看见了他。“我在等一位朋友。”他笑着打招呼,“你去哪儿了?”

江悄笑了笑,心想,总不能说是胸部软组织挫伤,跑去透视了吧?

她支吾着,而他慌里慌张的,像有心事似的,匆匆和她说了再见,三五步便闪身到了刺槐树后。下垂的乳白色花串碰着了他的脑袋,颤颤抖动了许久,落了满心满肺的清香。

很久之后,江悄才恍然发觉,那天下午他等待着的人,根本是她啊。只是那时候的江悄,一颗心全然系在肖纳身上。

江悄与肖纳从幼儿园小班开始手拉手,他们拉着手走进小学、中学、大学,江悄曾以为,他们还将拉着手走进婚姻的殿堂。直到肖纳在大二的中秋晚会上,唱着《玫瑰》追走了他们的系花学姐。他忽略了她的眼泪,从此青梅是妹妹。两个月后,肖纳退学,随学姐飞赴香港。

深秋的餐厅亮着暖黄的灯光,陈森之一边安静地倾听,一边将火锅中翻滚着的肉片送到江悄面前的碟子里。在感情一事上,陈森之始终保持着朋友应有的操守,不评判也不多做打听,他愿意小心翼翼,相信细水长流。他想告诉她,不是所有好的年华,都会遇见对的人。而只有对的人出现时,才会开启真正的好年华。

3

陈森之觉得,江悄一定会再去看望那位歌手的。因为他唱着肖纳曾经最喜欢的歌,以及抬头时与肖纳极其相似的眼睛。陈森之几乎能认定,那就是肖纳。这样的揣测让他有些不安,于是约了江悄在寝室后的杜梨树下见面。

见到江悄的一瞬,陈森之便安心了。下午三点的太阳略略偏西,光线柔和中透出缠绵,几片花瓣悠悠落在她的发顶,他指了指她的头发,她意会,便伸手拂了拂,却将一枚花瓣揉进了头发里。陈森之伸出手,将它拈了出来。

有人从身边经过,笑着望着他们。江悄才意识到两人举止的亲昵,不由得红了脸。

江悄的确又去听过那位歌手唱歌,在弦音停住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歌手口中吐出两个陌生音节,与“肖纳”二字无关。

江悄看着那人相比于肖纳显得更瘦削、粗粝的面颊,说:“你长得特别像我的一位朋友。声音也像……”

“保重!”江悄最终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给陈森之打了个电话。然而他没有接,他在实验室,手机放在脱下的外套里,被锁在柜子里了。

江悄觉得失望极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寂寥。因此陈森之回电话过来时,江悄有点赌气地说:“既然你不肯接我电话,那我以后都不会再打给你了。”

“整个下午都在做实验。”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答。

是啊,没怎么。只是想见你而已。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不曾问,她不肯答。

4

第二天,陈森之从实验楼下来,便看见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的江悄。

树下的石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里了,因为常有男生或者女生等在那里,在那儿等待情侣完成实验下楼,所以竟成了情侣等待专座。

“你怎么敢坐在这里?你不知道这个石凳的典故吗?”陈森之蹲下身,笑着问。

江悄看着他,不说话,却伸手替他拈起垂在地上的衣角。
“凉不凉?”陈森之朝江悄伸出一只手,“我先拉你起来。”

江悄看着他,轻声问:“他是肖纳吗?”

陈森之开始后悔。他觉得刚才就应该对她讲出那个典故,然后问她,下次还愿不愿意坐在这里等他。陈森之没有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刚才等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望着日渐丰茂的垂柳,轻声问,“你说,蝉在蜕壳的时候会难过吗?”

“会吧。”他看着密密垂摇的枝条,回答,“可是,这就是每个生命阶段的意义啊,一边收获,一边舍弃。就像小孩子长大了,就再穿不上过去的旧衣裳。”

他像对待孩童一样耐心温存、循循善诱:“用不了多久,这里便会有一片蝉声密集。蝉在地下几年,才能飞上枝头欢唱一个夏天。”

“如果你愿意,以后所有的收获与舍弃,我都陪着你。”陈森之刚在心里酝酿好了这句有着重要意义的台词,还没等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起哄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楼上窗口正探出许多个脑袋。

江悄捂住瞬间红透的脸颊,指尖一片滚烫。她隐约听见一声初夏的蝉鸣,滞涩而小心,却有着掩不住的脆亮。她从指缝里慢慢露出眼睛,却刚好对视上了那道熟悉的、溢满了笑意的目光。

5

陈森之去见了那位歌手,在夜幕降临后的江边,他们有过一段对话。

他是肖纳。到香港之后,偶然一次机会,他认识了几位做乐队的朋友。那是一段狂热而尽兴的时光,几场叫座的表演让他们以为即将大红大紫,心高气傲轻易便膨胀成了狂妄,以为全世界都应给予他们慷慨与顺从。那次他们在凌晨时结束演唱,拍开了挂着24小时营业牌子的餐厅,与拒绝营业的老板一言不合,便动了手。有人抄起了啤酒瓶,炸开时酒水与血水四溅。这件事给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女友也在这时提出分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熟悉的城市,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巨变。

肖纳小声请求:“别告诉江悄。”

陈森之点头。虽然他明知,江悄其实早已认出了肖纳,几个月而已,一个人容貌的变化能有多大?况且相熟并有过相惜的人身上,原本自带辨识度的气场和标签。但他不再担忧江悄的选择了,因为每个人都在成长,在过程中受伤、忘掉,而后重新接纳新生。

夜里江岸起了风,他们握手说再见。陈森之的手机响,是江悄。他笑着说:“我刚才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不是你的电话,就立刻把手机扔到江里去。”

江悄的语气里有了别样的意味,她小声问:“你在江边?和谁?夜景是不是很美?”

陈森之打趣:“是啊,夜景很美,尤其是当身边还有一位美丽姑娘的时候。”

“你还记得去年在张家界遇到的那个小贼吗?”江悄停顿了一下,说,“你应该没忘记我的手段吧?建议你先注射了破伤风疫苗再回来。”

陈森之大笑起来。有未来的好的情感,终究是温暖向阳的。我们终其一生,对那么多美好的人与事物心动过,但即便万水千山走遍,看尽了千人千面,却总会有那么一张脸,如灯塔、风帆,如归途中所有的繁华与平淡,予人希望、温暖和心安。

寝室里的江悄捂着脸,她觉得刚才好像说漏了什么,同时戳破的却是自己长久不肯自察的心事。她对他的依恋是有多久了呢?早在他握住她单车把手的那一刻?还是他从刺槐树下慌张逃走的一刻?或者他从自己头发上拈下花瓣的一刻?

那些时刻里,肖纳其人,早已遥不可及,她念念不忘的,实则是自己心中不舍的萌动情怀,来自光阴深处。

风从窗子里灌入,摇摇晃晃的树影映在白色墙壁上。盛夏将至,蝉声又要密集起来了吧?它从土里钻出来,蜕掉蝉蜕,那一刻心中是充满光明与欢悦的吧?会疼吗?可是一想到嘹亮的夏天,便是无悔无怨、无所畏惧的吧?她又想起陈森之说过的话:小孩子长大了,就再穿不上过去的旧衣裳。她这样想着,便掩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几分钟后,她收到他的微信:“下来吧,我打好狂犬疫苗了。”

晚春的夜风有着丝丝凉意,可是她只想穿那件有着柔软蕾丝的飘逸长裙。没关系,她想,陈森之身上,一定穿着件宽大风衣。

来源:《南风》2018年16期    水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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