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诗学

埃菲尔铁塔与火车轨道,在世界范围内被摄影师与文艺女青年所钟情。此二者,是文艺女青年最为酷爱的摄影背景。与所爱的人在埃菲尔铁塔前蜜吻,或坐在长长的铁轨之上,是文艺女青年喜欢四处炫耀的场景。但比起埃菲尔铁塔的异域风情,铁轨见证爱情更为触手可及。前段时间,就看到一则这样的趣闻:一位淳朴的文艺女青年,为了拍摄到一张在铁轨上长发飞扬的照片,差点被疾驰而来的火车碾死。文艺女青年们的“阿姨洗铁路”情结,由此可见一斑。每次看到这些文艺女青年以铁轨为背景的摄影照片,我总不由自主的问:究竟是什么,让铁轨成为吸引摄影师与文艺女青年的最大诱因?

工业时代的闺怨诗

文艺女青年之所以是文艺女青年,在于她们关心的既非生活中的琐屑小事,又非家国大事。她们只热衷一件事情:她们那惊天动地的魅力。她们懂得,男性是女性魅力的最佳检测剂。你身边的名男人几多,便证明你魅力几何,暧昧鼻祖林徽因便是她们所要学习的楷模。如何谈情说爱,谈情说爱的时候如何浪漫至死,如何周旋在情爱的暧昧场所,是她们终生钻研的女士必修课目。

浪漫总是与离别有关,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的离别曲调在世间传唱千年。图像时代,游吟诗人隐而不现,影视艺术作品开始传播这些离别场面:1,港口。2,火车站。3,机场大厅。港口的道别,无需泪眼,因海水本身便可以幻化为巨大的离别之泪。轮船庞大固埃一般的身躯与挥手道别的渺小人类形成强烈的对比,好似命运借着巨大的机械物显山露水,告诉人类,离别是命数,属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由杜拉斯所著的《情人》改编而成的电影,完美的展现了这一幕。火车站的离别,上演的则是具有舞台效应的窗口剧。一对恋人,一个镶嵌在火车窗口内,另一个站在站台上,彼此痴痴相望,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液体。这类镜头在言情剧中数不胜数。飞机场是最没浪漫气息的离别场所,这里既无海港送别的自然泪眼来助阵,又无火车站送别的戏剧性窗口效应,人们穿梭往来熙熙攘攘,好似两粒沙子扔进了沙漠,没有任何线条与边框为离别划分出迷人场景,离别顿时沦落为一出鸡零狗碎的人生屑剧。

由作家北村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周渔的火车》便是此类以火车为道具的爱情浪漫主义佳作,火车链接着分居两地的男女主人公的浓浓爱意,长长的铁轨成为缠绵之爱的见证物。火车、铁轨在这部影片里成为爱情的最佳转喻。作为火车的附属物,铁轨代表着远方、离别与思念。铁轨蜿蜒一如思念,思念似线一如铁轨。火车单调而絮叨的“咣当咣当”声,是李清照“凄凄惨惨戚戚”的现代性变调。只是彼时的哀叹声由闺阁佳丽所发出,而今却由机械声息代为歌咏。农耕时代的闺怨诗,在工业时代,直接以铁轨的形式编织在人们生活的大地上。将影视情爱捧为爱情圣经的文艺女青年,凭借直觉领悟到铁轨与爱的暧昧关联。那些多愁善感的妙人儿,每次听到火车疾驰而过的声音,必然要想到远在他乡的情郎。即若远方没有她们所思念的情郎,也要以唐吉可德为榜样,造一个影子情郎用于思念。于是我们便看到大量诸如此类的摄影作品:一位长发飘飘的女郎,或站或坐或卧于铁轨之上,她多半精神恍惚,一脸忧伤。看照片的人啊,你要明白,这是一帧关于爱情的照片,她在思念远在他乡的情郎。

时间的隐喻

当然,我们还会看到另一类照片,此类照片多半出现在新近的婚纱摄影中:一男一女牵手走在铁轨上,他们或面向镜头,或背向镜头,但总是牵着手。在这样的照片里,蜿蜒的铁轨成为延绵的时间,无法停顿的时间,只能依靠摄影镜头才能凝固的时间。铁轨在这样的照片中,成为时间的最佳代言人。铁轨隐喻着过去、现在与未来。铁轨是被形象化了时间。照片中男女所站的铁轨,是现在时,他们身后的铁轨是过去时,他们身前的铁轨则是未来时。无论他们面向镜头或背向镜头,这样的时间观,是不可更改的时间观,亦是通俗文化中展望美好未来的时间观。

中国电影导演中,姜文对火车独有情种,他的几部电影,都出现大量有关火车与轨道的镜头。姜文是一个洞悉了铁轨的时间隐喻的人。在《太阳照旧升起》中,一个名叫李东方的婴孩诞生于鲜花盛铺的铁轨上。诞生是一个时间节点,是现在时。历史已经被抛于身后,是过去时。未来铺成轨道,未来延绵展开,在鲜花盛开的现在,人类抛弃过去于身后。人们就此直奔未来,向死而生。

面对延绵的事物,人们总是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孔子面对川流不息的河水曰:逝者如斯夫。这是对消逝而去无法把握的时间的喟叹。时间与音乐相同,人们无法看到它们的真正面孔,它们皆无相莫测,令人欢欣令人忧愁。但音乐可以听到,因此人类发明钟表,使得时间一如单调的乐曲,可以被人类的耳朵捕获。发明钟表,是人类从听觉上抓住时间的一种苟且方式。站在河岸边的孔子,看到的不是河流,而是液态化了的时间。站在火车道上人们,望到的不是铁轨,而是固态化了的时间。对时间敏感的人,在火车与铁轨相撞的“咣当咣当”声中,聆听到的恰恰是钟表的“滴答滴答”声。铁轨是一种令人伤感的事物,因它黑黝黝的内心蕴藏着一位神秘莫测的诱惑精灵,它的芳名叫时间。

规则的隐喻

其实,以铁轨为背景的新婚夫妇的婚纱照,不仅寄喻着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期许,还隐喻着规则。汉语里,一旦一个人有了婚外情,人们会说:他(她)出轨了。由此可见,婚姻在人们的眼里有着铁一样的规则,婚姻道德则是铁的道德。一夫一妻的关系就如两根铁轨与横木的关系。无限多的横木是无限多的性生活,但这性生活只限于夫妻二人之间。

出轨是冒险的。托尔斯泰在他的宏篇巨作《安娜·卡列尼娜》中将男女主角相遇的场景置于火车站,是有他的理由的:1,这是一个浪漫的相遇,有爱与激情。2,这也是个出轨的相遇,安娜是个已婚妇女。3,这更是个死亡的相遇,女主人公下车不久,便看到有人死于火车轮下。小说的结尾,安娜重复了她曾目睹过的别人的命运,她在火车站自杀。这是出轨之爱对铁轨的反抗,是铁轨对出轨之爱的复仇,更是道德规则对浪漫、激情以及疯狂之爱的冷血嘲弄。

卧轨自杀的人与溺水而死的人,对死亡的看法有着本质的不同。卧轨自杀者多半有一种以死来抵抗人类既成规则的潜意识,他们怨气冲天,以血击轨,如安娜·卡列尼娜。溺水自杀者毫无反抗意识,他们只祈求回归于母亲的怀抱,回归于不曾诞生前子宫的安宁。水没有任何规则可言,水柔软宁静包含一切,《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之死便是这样的死亡意愿。

从田园牧歌的角度看,铁轨亦是诗意的。它就像横铺于大地的栅栏,蜿蜒于不同城市的旷野。它似乎要建立一个巨大无边的花园帝国,由这栅栏而围圈。奔驰而来的火车,是在这栅栏上奔跑的怪兽,呜着咽,冒着烟,满载各色人等与货物,在一个个小站装了又卸,卸了又装。站在田野里的人们,目睹这没有尽头的栅栏,遵循着日出日落的生活规则,一天又一天,不知疲倦,生老病死。

来源:《延河》2014年01期     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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