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苍山远:雪景山水画里的人文色彩

在中国人的眼中,雪景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一种人文景观。

南宋梁楷《雪景山水图》(局部)立轴绢本浅设色原作尺寸:109.4×49.7cm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自然山川灵秀,在四时有不同的风貌。夏蝉鸣鸣,春花璀璨,秋叶飘零,冬则有雨雪之恩赐。银装素裹的山水,带着其他三季甚少出现的纯洁白色,让人魂牵梦绕。中国的雪景山水画一般认为起源于东晋的顾恺之,他在乱世背景下让雪景山水画独立在人物画之外,现存最早的雪景画为南朝梁张僧繇的《雪山红树图》,这幅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否是张僧繇真迹也还存在争议。真正有实物流传下来的是王维的雪景图。王维官场失意后在辋川隐居,寄情山水创作出大量山水雪景图。在王维之后,雪景山水画在宋代发扬光大,雪中山水与中国传统儒释道文化中对自然的尊重和向往相契合,莹润清冷的白色山水又营造出独特的孤寒景象,成为山水画中一个独特的体系。

诗人与画家双重身份兼备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还能找出很多,我们很难说到底是诗成就了画还是画成就了诗。二者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无论是哪种艺术形式,都能培养作者的审美能力,在学习与实践的过程中,相互成就出了好的作品。

文徵明的《关山积雪图》以留白的手法表现白雪。画上重叠的山峰,赶路的行人却少。他们或独行,或三俩相伴,在自然面前所能使出的力气非常有限。孤虽在,可洁却恰恰因此而生。

白·雪

提起雪,人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自然是白。白色所代表的纯洁与清冷让冰天雪地有了一种独特的审美趣味。雪在不同的时间里也有不同的形态,飞舞飘洒的雪花、厚重铺设在大地上的“雪被”、使千树万树“开梨花”挂在枝桠上的霜雪……它多变且富有生命力。但无论哪一种形式,雪给人的颜色印象总以白色为主。因此,雪景山水画中,白这种颜色的地位无可撼动。

雪景画中表现白色的雪,一般采用两种方法,一是“敷粉法”,在画面上铺洒白粉模拟白雪,为表现动态的雪花又衍生出“弹粉法”,将白粉弹在画面上,模拟飞雪的轻盈和灵动;另一种则是留白,就是不着笔墨,在画面上留下空白表现白雪。这两种技法都各有所长,“敷粉法”状物精细,将自然之雪描绘地更加精致,留白法则偏向写意,符合中国画不苛求形似而讲究神似的特点。王维在《雪溪图》中就以巧妙的构思将山石、小桥、行人上的白雪留白处理,笔墨未达处冬雪却生,无间的哲学意味对比和王维本人钟情佛教,擅长佛法思辨的性格不谋而合。

有了白色这位雪景山水画中的主角,其他颜色便可隆重登场了。南宋梁楷的《雪景山水图》,以黑来比白。在这幅画中,画家用墨色表现世间万物。这幅画有梁楷的“减笔”画法,山石的勾、皴都为雪所盖,寥寥几笔就将庄重的高山、交谈的旅人、挂雪的松树描绘起来。体现了中国水墨画的“大道至简”的智慧。墨色与白色,天生就具有鲜明的色彩对比,墨的浓重会将白色的清浅衬托地更好。水墨所带的雅与冰雪天赋的洁相得益彰,以最原始朴素的黑白表现出的雪景更有苍茫孤立之感,让人在雪地中再次领略山之高与人之渺小。

 

五代十国张僧繇《雪山红树图》轴绢本设色118×60.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杨昇《蓬莱飞雪图页》绢本设色75×68cm故宫博物院藏

除墨色之外,能与白雪相衬的就是红色了。《红楼梦》中,薛宝琴在大雪中以一袭红衣站立,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捧着一瓶梅花,雪中宝琴成为《红楼梦》中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琉璃世界中的一抹红色,夺目而惊艳。红色在雪景山水画中的出概率也高,唐寅的《仙山积雪图》,高耸雪山旁独立红衣人,与《红楼梦》中所描绘的雪中红衣宝琴有异曲同工之妙。天地化白,孤红独立,则天地愈寒,人愈秀丽。除人之外,在山水中的红梅也是雪中红色的主要来源。梅在万花开尽后依然笑傲寒风,其高洁品质在历代文人笔下一直被歌颂,红梅白雪,构成独特的审美画面。杨昇的《蓬莱飞雪图页》中在雪山之处树立红树,明媚而不厌其夺目,红与白的对比相得益彰。

在自然世界中,冰雪与绿色不常出现在同一时空。有雪时往往木叶凋零,绿色的踪迹便不似其它三季那么多。在画中则可打破这个规律,传为李思训所作的《京畿瑞雪图》则以雪消入画,重山之间的青绿毫不相让,反倒是白雪退于屋檐山顶,莹莹雪色,配和青绿树影,为雪带来了除孤高洁净外的另一种性格。

雪为白色,可不止于白色。在中国山水雪景图中,白雪与墨、红、青绿以及其它颜色的配合,能带来不同的效果。白色最是常见,未着一笔之前,绘画的基础载体——纸就是这种颜色,于绘画而言,白色似乎是最为寻常且易得的,可也就是在寻常的白色飞雪间,才有人间之大美。中国雪景山水画的智慧,就在留白法中有所体现,无笔有画,大道至简。

左图:明唐寅(传)《仙山积雪图》轴绢本设色109.9×38.9cm大英博物馆藏
 

右图:唐李思训(传)《京畿瑞雪图》(局部)纨扇绢本原作尺寸:42.7×45.2cm

 

王维《雪溪图》绢本墨笔36.6×30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诗·雪

艺术各门类之间载体不同,表现手法不同,服务的感官对象也不同。不过,各艺术门类之间并不是完全壁垒高筑,永不相见的。诗歌与绘画,一个是文学一个是图画,二者之间在雪景琉璃之境的构造上却存在着相互借鉴。画中常含诗意,诗中也有画面。“诗意”二字承载的绝不仅仅是语言文字,它更包含了丰富的画面。从《诗经》开始,中国就成为盛产诗的土地,那些琳琅满目的诗歌精品浓缩了独特的艺术审美,更可入画。

倾泄大雪,苍山寒江,人影孤立。唐代诗人柳宗元一首《江雪》将冰天雪地中的孤寒表现的淋漓尽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鸟绝、人迹灭、孤舟、寒江,这诗中描绘的画面,正可入画。千百年来,以这首诗为题材创作的雪景山水图也有很多,马远、朱端的画作中有很多是表现寒江独钓的情景的,诗中点破的孤寒景色,可以为画者提供思路,文字描绘的画面,在经过画家的笔后得以描绘出来。

在某种情况下,诗人与画家的身份也可互通。王维和唐寅便都是很好的例子。王维少年天才,本仕途光明,却在安禄山威逼之下担任伪职,安史之乱平定后,他虽为唐皇赦免,不至获死,却也难在官场再呆下去,便于辋川置地建屋,寄情山水不问政事。辋川在今天陕西西安的蓝田县,这里远离城市,风景秀丽,王维在这里绘制了大量山水图。由于年代久远,王维传世的画作不多见,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中藏的王维《雪溪图》因有宋徽宗赵佶的题字“王维雪溪图”而被认为是王维唯一传世的山水作品。这幅画作意境深远富有诗意,远景、中景、近景安排巧妙,以左下方的桥引入,茫茫的冰雪天地中描绘出一篇寂静祥和的山水景色。这同样传递出了王维在诗歌中所描绘的那种对山水和宁静闲适的向往。

与王维曾身居高位不同,唐寅受一场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早对仕途失望。他将所有的才气发挥在了艺术上。他的《函关雪霁图》得名于自题的诗句:

函关雪霁旅人稠,

轻载驴骡重载牛;

科斗店前山积铁,

蝎蟆陵下酒倾油。

险峻巍峨的山势配上漫天的白雪,行人牛车却多现,画面左侧的山石以硬线勾皴,并无悍霸激勇之势。题诗与画面的配合相得益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唐寅画的最多也最有成就的是山水画。他的足迹遍布名川大山,胸中充满千山万壑,这使其诗画具有吴地诗画家所无的雄浑之气,并化浑厚为潇洒。《柴门掩雪图》描绘了雄伟险峻雪山图景,气势磅礴中又有清隽潇洒,人物与景色协调统一,笔墨疏简精当,行笔挺秀洒脱,从此画可窥见唐寅在绘画境界方面的卓越建树。画中屹立着一座山峰,挺拔直插云霄,雪后的山中非常的幽静,在这美丽的冬日雪景中一位行人正走在雪中,或许他是被前面酒家飘出来的酒香所吸引,或许是为了拜访山中隐居的朋友。山中一位隐士正在伏案读书,缕缕的香炉烟飘散在空中,一切在雪景的冬日中都显得静谧、安详。唐伯虎自题:

柴门深掩雪洋洋,

榾柮炉头煮酒香。

最是诗人安稳处,

一编文字一炉香。

诗人与画家双重身份兼备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还能找出很多,我们很难说到底是诗成就了画还是画成就了诗。二者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无论是哪种艺术形式,都能培养作者的审美能力,在学习与实践的过程中,相互成就出了好的作品。就像“诗意”二字,往往也可形容绘画的美,“画面感”于诗句而言,也是一个褒义词。

孤·雪

当凛冬已至,霜雪降临之时,孤独便会追击人让人无处可逃。作为恒温动物,人天性就需追逐温暖,冰封山川后,对于温暖的渴望催生出了孤寒的情绪。

 

左图:明唐寅《函关雪霁图》立轴绢本设色69.9×37.3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右图:明唐寅《柴门掩雪图》立轴纸本设色82×46.7cm辽宁省博物馆藏

上图:宋王诜渔村小雪图卷局部)原作尺寸:故宫博物院藏

 

下图:明文徵明《关山积雪图》(局部)纸本设色原作尺寸:21.5×418c 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不过,在审美的领域,孤寒却带有一种独特的审美意味。有孤则不群,可被引申成为一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白雪所代表的洁净意味可以成为这种人格特征最好的写照。冬梅就因傲立寒风,成为无数名人墨客自比高洁的物象。在雪景山水画中,红梅的存在感颇高,历代画家都以孤梅入画自比高洁。不耻孤而贵孤,是对自身人格底线的坚守,也是雪景山水画中所蕴含的哲学。山中高士独赏风雪,至洁之人鉴雪,风骨令人向往。在儒家思想影响下,中国的文人大多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很少有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不在报国而只在艺术的,他们很早就有画为“理”而作的意识。他们希望自己的艺术作品不止限定在趣味和审美上,更希望能以画来达到教化世人的作用。雪景山水中独钓寒江的渔人虽孤却洁,雪中抚琴的隐士无俗世惊扰守一方宁静。白雪为景,亦可为友。

北宋王诜的《渔村小雪图卷》是一幅以描绘渔民生活为题材的雪景山水画卷,被认为最能代表王诜山水画的艺术水平和特色。

此图创作于驸马爷王诜被贬之后,画面表现了初冬时节群峰积雪、疏苇寒塘、渔民劳作的情景,更反映出作者向往山林隐逸的情致。

还有一种孤,是集体的孤。在崇山峻岭的对比下,人类就显得非常渺小。文徵明的《关山积雪图》以留白的手法表现白雪。画上山峰重叠,赶路的行人却少。他们或独行,或三俩相伴,在自然面前所能使出的力气非常有限。孤虽在,可洁却恰恰因此而生。故画家本人有字留下:“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孤不染尘,雪净铅华。

 

明文徵明《关山积雪图》(局部)纸本设色原作尺寸:21.5×41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人杨昇的《蓬莱飞雪图》中的人物就更少了。桥上访者和屋中赏雪仙人。仙境中人少了凡人与自然抗争的必要,闲适赏雪。这种乐孤赏独的享受似乎也并不想被他人打扰。传说中的蓬莱仙岛长满不死草药,遇人则自沉水底或飞往它处。孤独也有时不是被迫,而是自我选择。杨昇活跃于714年-743年,与张萱、杨宁同时任史馆画直。善长没骨山水,法张僧繇。

寒冬已至,飞雪不远。中国传统的雪景山水画,雪中“白”“诗”“孤”三者兼备,人格理想与自然美景兼备。带给人独特的艺术享受。自然之雪自有其美,在艺术加工提炼后会有更深层次的美感。画中雪景,来于自然且超越自然,成为中国山水画体系中一个重要而特殊的存在。

来源:《艺术品鉴》2021年第34期     王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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