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笋帖》的优雅和怀素的狂放

唐 怀素 草书苦笋帖

今藏上海博物馆的怀素《苦笋帖》,被称为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短短两行书,却有着无与伦比的迷人魅力。

佛家空门中有名的书法家,隋代智永是一位,唐代怀仁是一位,还有怀素。僧怀素有几件传世墨宝。一是著名的狂草书《自叙帖》长卷,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二是只寥寥两行的《苦笋帖》,今藏上海博物馆。两件名作体现出完全不同的美学品格。过去我们习惯为名家大师贴标签,像称欧阳询“欧体”、颜真卿“颜体”、柳公权“柳体”等,以为他们的个人风格都是一个面相、一个调性。而大家一想到怀素即是挥洒狂放、铁画银钩、疾风暴雨、奔蛇走虺,这固定的印象和“定格”,按今天的说法,叫作“人设”。

但回过头来看看《苦笋帖》,却发现原本在《自叙帖》中比比皆是、信手拈来的那些效果,被弱化了许多。本来,作为怀素的标志性审美风格特征,比如纵横排戛、肆意冲撞,钢丝一样的长线条,大开大阖的气势,迅疾如苍鹰攫兔的瞬息万里,婉转灵活、坚定而挺拔的缠绕,计白当黑、神鬼莫测的空白调节,骨力洞达又肆无忌惮的扩张,这些是我们能在历代众多的狂草书家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怀素的基本风格和形式依据。它不同于张旭,不同于黄庭坚、徐渭、王铎,同是狂草书代表一个时代的大师,怀素就是怀素,无可取代。

而笼罩在《苦笋帖》这两行字中的,却是一种非常优雅柔性而不失奔放的特殊氛围,使我们在怀素狂草张扬的主基调中,找到了一丝别样的趣味。它的美学节奏,是在自由中寻找平衡,是放纵中有内敛、疾驰中有停顿。比如上半部分两行均洒脱地散开,长线飞舞、斜行雁阵,而下半部分两行却刻意收敛作短促顿挫状、节奏紧迫。上半是线之美,下半是点之美;上半呈流畅飞舞之势,下半有重挫逆顿之意;上半是韵之美,属出水芙蓉;下半则是力之美,属重叠衣冠。以之拟阴柔阳刚之互易互生,《苦笋帖》应该比《自叙帖》更具有审美的价值。

《苦笋帖》是一封简略的尺牍。词曰:“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食笋啜茗,素食节行,这是一个正宗的佛门僧人的形象,但今日研究者又指出怀素其实未守佛门之戒,并据此非议其为僧之道,证据是怀素另有《食鱼帖》表明自家亦杀生食荤。他在《食鱼帖》中有言:“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九日怀素藏真白。”一个“苦笋及茗”,一个“长沙食鱼、长安食肉”,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怀素呢?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这是唐人窦冀《怀素上人草书歌》对怀素创作过程绘声绘色的描述与形容。当然,这样的格调氛围更接近于《自叙帖》的奔放恣肆。所以,我们会把对怀素所拥有的风格标签贴在狂草这一类型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怀素只有单一的一种类型,《苦笋帖》或《食鱼帖》或许是另外一个类型。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关于陶渊明诗风的一个著名论断:“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日整夜的飘飘然。”其实直到今天,大家看陶渊明,所拥有的印象还是“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优雅,却不知陶诗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金刚怒目式的悲壮。以此来看怀素的《自叙帖》和《苦笋帖》,更能拈出《苦笋帖》的“非典型”审美价值。亦即是说:在我们今天看来,能充分感受到《自叙帖》狂风骤雨式的壮美,因其直观,是相对容易的。但若想要在它背后发出文化追问和人生哲学质疑,则可能又开一重新境界矣。

在怀素以后的一代大文豪韩愈,就对怀素式的佛门僧人书法家取得的成就,表示出深深的怀疑:

往时张旭喜草书,不治他伎。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喜怒,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韩愈《送高闲上人序》)

写到这里,凭韩文公的如椽大笔,描述草书之包容天地阴阳人事物态,即使和古今所有的相关论述相比,也已经是极致了。但韩愈在高抬草书之魅力无穷后,忽然笔锋一转,开始奚落起以草书名世的僧高闲(当然也必包括僧怀素以及僧䛒光)的草书来: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同上)

这是韩愈明指空门佛僧之无情无欲、无物无我、无喜怒哀乐、无可喜可愕—既如此,这生机勃勃有血有肉奔走呼号的草书何以得来?替人写序是以如此奚落嘲笑口吻出之的,很少见。韩愈是大家,他在最后收束文章时,用了一个“浮屠人善幻,多伎能”及“吾不能知也”来搪塞,但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你高闲在佛门,不能像张旭一样“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是写不好草书的。韩公最后一句“则吾不能知矣”,与其说是自谦,倒不如说是推托,或者可说是质疑和否定?

僧高闲如此,他的前辈僧怀素岂能例外?

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允推千古名文。他提到的草书应该有“不平、有动于心”,需要狂草书家感情充沛的论点,已成书法界尤其是草书界的不二法则和金科玉律。姑且不论僧高闲、僧䛒光等,只论僧怀素的存在,我突发奇想:“苦笋及茗”大概是他作为僧人的当行本色;而“长沙食鱼、长安食肉”,则可能会是他作为亘古难遇的狂草大家的前置条件?

再回到《苦笋帖》上来。北宋米芾传世墨迹草书《论书帖》有言:“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也。”以此衡之,最负盛名的《自叙帖》,在技法上是唐人独创之法,但在米老看来,尚“不入晋人格”。而《苦笋帖》的技法炉火纯青、张弛有度,则“稍到天成”。相比于《自叙帖》允推千古名作但因撷取自家独创之法而“不能高古”,则《苦笋帖》“高古”“天成”兼而有之,亦即是古法时法兼而有之。站在创新立场上看,《自叙帖》自是独树一帜,而站在书法史脉络承传上看,《苦笋帖》兼有古今,足称上上品也。

文章来源:《文史知识》2020年03期

图片来源:《中国书法》2017年17期     陈振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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