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愁与广阔——《秋笳集》的边塞贬谪书写

一、概述

吴兆骞(1631—1684),字汉槎,号季子,出生在吴江士大夫之家,自小就展现出了“少颖悟,有隽才”的文学天赋。其文名与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并称“江左三凤凰”。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吴兆骞遭牵连,被判遣戍塞外宁古塔(今黑龙江省海林市),此时吴兆骞年仅二十九岁。后虽得以赎还,他还是在东北度过了二十三年流放岁月,归后三年即卒。《清史稿》记载:

兆骞,字汉槎。亦十四年举人。以科场蜚语逮系,遣戍宁古塔。兆骞与弟兆宜皆善属文,居塞上二十年,傺不自聊,一发之於诗。已而友人顾贞观言於纳兰成德、徐乾学,为纳锾,遂於康熙二十年赦还。著《秋笳集》。

据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考证,有清一代仅有19位流放诗人有传世专集,其他流人诗都是从方志、笔记和其他散见诗文集中摘取。吴兆骞作为清代为数不多的有专集传世的流人,《秋笳集》保存了最原始、最完整的吴氏诗文,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文风与其经历息息相关,大多结合人生境遇而作,文风慷慨悲凉,在清代文学创作中作为“东北流人”群体的代表人物,具有浓厚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特色,造就了独特的边塞苍凉广阔的风格。

二、贬谪塞外的孤愁

吴兆骞子臣在《秋笳集跋》中解释了《秋笳集》的命名缘由:“右集诗文共八卷,先君子汉槎先生所作也。先君少负大名,登顺治丁酉贤书,为仇家所中,遂至遣戍宁古。维时大父母在堂,先君忽离桑梓而谪冰雪,触目愁来,愤抑侘傺,登临凭吊,俯仰伤怀,于是发为诗歌,以鸣其不平。虽蔡女之《十八拍》,不足喻其凄怆,此《秋笳》所由名也。”文集命名取自被掳入胡的蔡文姬之典故。吴臣详述了其父的遭难经历与创作心态,可见《秋笳集》的成书底色就是贬谪塞外带来的孤愁凄怆。

(一)“离桑梓而谪冰雪”的孤独

因科场舞弊案被牵连发配,对于自视甚高的吴兆骞来说,是一件极为羞辱而不甘的事,从名冠江南的才子转变为发配塞外的流放犯,他的苦闷与落差感在诗歌中表现出来,“才名宿昔高江左,谣诼于今学楚囚”(《四月四就训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宁古塔在当时是条件极度恶劣的地方,清代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中关于其艰苦环境的叙述就可知,“按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吴兆骞知道发配宁古塔意味着即将面对什么,在向家乡的故人告别时,他写下了“一向胡天逐雁臣,东风挥手泪沾巾。只应江南一片月,流照漂零塞北人”(《闰三月朔日将赴辽左留别吴中诸故人》)。自伤于将要远离家乡,独自面对流放的磨难。发配带来的境遇转变使他的诗歌中大量运用到时间与空间的对比:“宿昔”“于今”与“江南”“塞北”,故乡代表着吴兆骞的才名与骄傲,而塞北则是贬谪的屈辱。在强烈的对比下,可管窥吴氏当年临别的不甘和愁闷。

 

《四库全书总目》录《秋笳集》,对吴兆骞的文风有“兆骞诗,天分特高,风骨遒上,又荷戈边塞,穷愁之语易工”的评价,此语即概括出吴氏诗歌不仅“天分特高”,又多边塞“穷愁”的特点。流配的孤独充满了吴兆骞的内心,入仕梦想化为泡影后还要承受冰雪之苦,内心的痛苦挣扎交织在一起。来到遣戍地后,恶劣的环境与客居千里的孤独让吴兆骞无时无刻不在自怜自伤与思念家乡:“书隔边烽外,秋生旅望中。自怜淹辄戍,仰愧墙东”(《同德维及门人陈昭令游北山》);“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出关》);“旧叶凋残归未得,望乡何处更登台”(《沈阳旅舍赋示陈子长》);“长歌哀午夜,远谪痛丁年”(《发年马留别沈阳诸子》)。这类无处不在的羁旅忧伤在吴兆骞的诗文中随处可见,成为了他一生的钝痛。

(二)“伤心同是他乡客”的伤愁

受清初文化高压统治的影响,顺治至康熙两朝之间,接连发生奏销案、哭庙案、通海案以及丁酉科考案,牵连甚广。大批被文网所累的文人们被清廷发配至关外,境遇相同难免惺惺相惜。吴兆骞与其他一些流人如陈之遴、方拱乾、许康侯、戴梓、孙汝贤等在放谪途中交游,以诗文互寄,来抒发客途的愁闷与别离的悲伤,如:“伤心同是他乡客,偏是相思隔塞尘”(《寄怀陈子长》);“帐风连曙,长河雪过春。一年频卧疾,万里独怀人。世事文章贱,交情患难真。茫茫穷塞外,愁记别离辰”(《寄怀陈子长》)。这类诗歌反映着流人们在困苦客途中的相交真情。《秋笳集》中载有很多吴兆骞与这些相同境遇的同道们相互酬赠之诗,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与陈堪永在停驻沈阳期间的唱和诗。

百年行乐竟谁在,凄凉边地伤离愁。只今相对休悒怏,人生苦乐犹回掌。

陇西将军困醉尉,邯郸才人辱厮养。古来憔悴多名流,吾辈何悲弃榛莽。

君才弱冠我盛年,可怜沦落俱冰天。旧游一别已如雨,阴关万里徒含烟。

寄哀欲托庾信赋,赏音空忆钟期弦。金樽有酒且沈醉,何须惆怅风尘前。

此诗体现了吴兆骞心境的几番起伏,开篇抒发了边地漂泊的离愁,继而又试图开解彼此,以“古来憔悴多名流”相劝导。但巨大的人生转折又岂能以一言开解,吴兆骞的思绪陷入对两人相同遭遇的感慨,“君才弱冠我盛年,可怜沦落俱冰天”。流放对于文士来说,既是身体的摧残又是理想的破灭。诗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慨与边关别离的忧伤。发配路途艰难,别后相见不知何期,穷愁无解,只能安于眼下“金樽有酒且沉醉”。痛苦且无奈,将愁绪几番放下又提起,最后的“何须惆怅”一语,看似忘记了“风尘”,但“沈醉”只是暂时的逃避,终要醒来面对现实,伤愁仍然贯穿着全诗。

吴兆骞总结塞外时期的诗歌创作心态“正如蜉蝣蟪蛄,哀吟草间,以自乐其春秋耳”(《奉吴耕方书》),以一种极低的姿态来进行诗歌创作,这里的“哀吟”与“自乐”并非传统诗学中的身处逆境发泄不平并展现乐观的斗争精神,而像是一种被击溃的妥协。原本的心气被贬谪打散,“名污久拟沦屠钓,身废空怜有爱憎”(《晓登东岭寄杨友声次姚琢之韵》),笼罩着难以掩盖的荒颓心态,所表现的精神气概更多地是向下的,孤愁是吴兆骞诗文抹不去的情感底色。

三、塞外生活的广阔

清代的东北地区作为满清王朝的龙兴之地,清政府对东北的地区的管辖有别于关内。1644年世祖福临定都北京以后,便以盛京为留都,开始对东北采取加强管辖的措施。多尔衮曾下令禁止汉人进入满洲“龙兴之地”垦殖。虽然清廷于1692年开始向东北地区派遣八旗及汉军移民,由于清初女真倾族入关后使得东北地区人口更加稀少,加之长期对东北实行封禁政策,东北地区的文化发展几乎与关内隔绝。但东北流人作为一个特殊群体,由于清代文字狱和连坐盛行,大量中原和江南的文人被牵连发配,吴兆骞作为其中之一,在遣戍东北的二十三年中创作了大量描写关外地理景色与人文风貌的诗文收于《秋笳集》中,展现了清初时真实且广阔的东北风貌。

(一)东北地域风貌与边塞诗情

到了发配地之后的吴兆骞,流放生涯不仅使他的心境发生了转变,他的视野和生平阅历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和扩展。吴兆骞将羁旅之中的所见所感发于诗文,在孤愁的情感基调下,广阔的边塞风貌与军屯场景在他的诗歌中呈现。

塞外风光不同于中原,很多都是吴兆骞没有见过的景象。由于吴兆骞的幕府生活,使得他在东北地区有相对的自由,他的许多诗作都是在旅途过程中或是当时与友人或驻地官吏唱和相赠的条件下写作的,故而带有当时景色的描写,可谓是文学实录,具有很高的地理文献价值。从《秋笳集》中的记叙来看,吴兆骞的足迹遍布黑吉辽,东北风光在他的诗文中展露无疑。如《次前卫》:

落日莽茫茫,严城列雉长。地形环汉塞,山色接辽阳。

风劲沙恒响,春余草乍芳。关门今不战,万里尽耕桑。

这首诗描写了在今辽宁绥中县前卫镇的军屯所见景色,此地是一处关外防御重镇,巍峨高壮,依据地形而建。在“落日”“严城”“风劲”的一派卫戍肃杀气氛下,却也有“草乍芳”“尽耕桑”的生机与安逸。不仅描述了边塞豪壮的戍城,更一笔转折,从莽苍转向绿野,表现出非战争时期的安宁耕种生活气息。

吴兆骞流配时正逢沙俄入侵边境,《秋笳集》中有几十篇都记录了当时东北守备军士操练以及边境军民英勇反抗沙俄进攻的场景,使人读来慷慨激昂,爱国之情顿生。如《奉赠大将军巴公》中的“碛开万幕边声合,境拓双城战气收”、《奉赠副帅萨公》中的“彤墀诏下拜轻车,千里雄藩独建牙。……星门画静无烽火,雪海风清有戍笳”、《少年行》中的“海东健儿浴铁衣,沙场几度决重围。有功不解谓权贵,战如熊虎谁知之”。用“万幕”“千里”夸张出战争地缘的广阔;“浴铁衣”“战如熊虎”体现出了士兵作战的英勇与战争的残酷。这种广阔大气的战争描述,吴兆骞都是在边地亲历过才能有这样的抒写与感慨。

(二)长白山的文学书写

长白山作为东北第一名山,早在《山海经》中就有记载:“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之国。”当时称其为不咸山。直到辽金时期始有“长白山”的称谓,并指出此地为肃慎族居住地区,《金史》载:“黑水靴揭居古肃慎之地,有山曰白山,盖长白山。”明末女真族入关建立清王朝统治后,长白山作为满族心中的神山,有着独特的精神意义。又加上地处东北边境腹地,与朝鲜相邻,行路艰难,使得它的景色在文学中相见甚少。吴兆骞因遣戍故,得以在《秋笳集》把极寒极美极荒之地的长白山自然壮美的巍峨雄壮在诗文中描绘了下来。

长白山在吴兆骞的描述中雄壮巍峨,纵横广阔,“长白雄东北,嵯峨俯塞州。迥临沧海曙,独峙大荒秋。白雪横千嶂,青天泻二流。登封如可作,应待翠华游”(《长白山》)。康熙十六年(1677),吴兆骞随清廷内大臣封祀长白山,创作了《长白山赋》和《封祀长白山二十韵》,《长白山赋》一出满座皆惊,更是受到了康熙帝的赞赏。文中将长白山描述为东方的神山,“长白山者,盖东方之乔岳也”“猗兹山之峻极,眇群岳而独尊”“群峦结瑶以峻起,千岩削玉以攒立”(《长白山赋》)。这座横亘在东北大地的高山,不再遥远苍凉,在吴兆骞的描述中变得可观可触。

从江南到东北,从名士到流放犯,吴兆骞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一生,他有过不甘和怨恨,也有过广阔的见闻。他是一个丰富的文学史形象,流放、边塞、思归等。《秋笳集》中蕴含的,不只是这个文人波澜曲折的一生,也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东北风景图。

 

 

来源:《美与时代(下)》2022年第02期        陆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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