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人漫画的文人修养

丰子恺生于特殊的时代,从小受国学教育,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属于新时代的文人。他在漫画创作中始终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根柢,从他的文人漫画中亦可见其深厚的文人修养。历来文人画家注重诗、书、画、印的全面修养,文人画讲究“诗书画印有真意,贯能深造求其通”。“诗、书、画、印”形成于中国绘画的历史长河中,经过历代文人画家的努力探索,才日臻完善。诗、书、画、印的结合,把几种独立的艺术融为一体,互相取长补短,又相得益彰。“诗书画印”的艺术特点是中国文人画的典型风貌,有着长久的生命力,为历代文人画家所追捧。丰子恺的艺术创作便继承了这一传统文人画特有的艺术形式,他将生活所见进行巧妙构思,并与诗、书、画、印进行结合,呈现出饱含文人内涵的文人漫画。

诗画结合

“诗画结合”是传统文人画特有的艺术形式,它的形成与发展有着深厚的历史根源。苏轼的诗句中曾有描写:“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后郭煕在《林泉高致·画意》中曰:“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这赋予了诗与画相互依存的关系,奠定了早期“以诗入画”理论的基础。此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被确立为传统文人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丰子恺主张绘画与文学相结合的观点,曾称自己的漫画为“诗画”,他的文人漫画就是“绘画与文学握手”这一观点的有力证明。丰子恺所主张的绘画与文学相结合与文人画所提倡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曾言:“各种艺术都有通似性。而绘画与文学的通似状态尤为微妙,探究时颇多兴味。”由此看出,丰子恺认为绘画与文学在艺术发展中对精神方面的要求是趋向一致的,在发挥各自艺术功能的同时,可以相互辉映、互相渗透。丰子恺认为“漫画是沟通绘画与文学的画种”,在他的文人漫画中特别注重绘画与文学的结合之美,这种巧妙的结合在他的文人漫画中随处可见。

丰子恺经常会在漫画中找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辅以几句信手拈来的小诗或者是相辉映的短句作为画题。漫画上有了画题,可以起到点题的作用。当观者欣赏画作,却难以猜透画家心思时,画的功效便借助画题得以发挥出来,使观者更加容易把握画家的意图。比如丰子恺的文人漫画作品《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画中人物独坐江边垂钓,靠岸处系一叶小舟,背后的草屋藏于巨大的山崖下,远处用大片淡黄渲染黄昏即将降临,山崖上点缀松柏几棵,一片祥和静谧。画面左上角辅以画题“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丰子恺画黄昏时分的美好风景配以短句,表达化炮火为晚霞的想法,暗示战争的胜利。倘若这幅画没有文字的辅衬,便会陷入索然无味的牢笼。观者只会认为这是一幅美好的风景画,断不会与战争扯上关系,便少了一层精神内涵。但有了这简短的画题,便截然不同。观者看到画题再来重新观照画面,便会恍然大悟,得知此画原来是作者在抒发自己渴望和平的美好愿景。

丰子恺文人漫画中表现出的“绘画与文学握手”思想,与传统文人画中的“诗画结合”一脉相承。丰子恺在文人漫画中配以古诗佳句或者简短小句,不仅能以此深化主题、丰富画意,而且能起到平衡画面布局的作用。其在增强漫画本身的感染力和表现力的同时,也赋予了漫画更深层次的艺术趣味。这使得丰子恺文人漫画成为具有形象美与文学美双重意义的艺术作品,中国传统文人画审美体系所寻求的艺术美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书法用笔

文人画的发展到了元代,画家赵孟頫在“以诗入画”的基础上提出“以书入画”。其《秀石疏林图》中的题跋诗曰:“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指出了书法和绘画的贯通关系,表明二者在用笔上原理是完全一致的。绘画笔法中的皴擦点染、浓墨浅淡、节律顿挫与书法中的提按顿挫、法度森严相互吻合;绘画中关于石、树、竹、水的画法与书法中的飞白用笔、大篆笔法、书法八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自此,元代文人画家大多在画法上开始追求书法用笔。而在丰子恺的文人漫画中,同样有“书法用笔”的文人传统。当代书法家沈定庵先生曾评价丰子恺的书法言:“丰先生的书法,一如其漫画和行文,风格独特,富有创造性。”丰子恺的书法具有深厚的艺术造诣,极具文化内涵,其书风个性极强、独树一帜。沈定庵先生曾用苏轼的诗句来形容:“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可谓切近的当。

丰子恺的书法以行书为主,笔势遒劲,率直舒坦,毫不做作,颇具童心似的自然之美,有着鲜明的独特个性。丰子恺早年曾临写魏碑书法,其书法多以碑笔入书,参章草,结字幽古,笔力刚健,俊逸洒脱,兼具二者特点。朱光潜曾说:“丰子恺在书法上下过很多功夫,每当画艺停滞不前时,便会从书法中找寻灵感。”丰子恺深谙“书画同源”的道理,他曾在《书法略说》中说:“所以外国不拿字当作美术;而中国的书法,自古以来与画法并论。所谓‘书画’,是两种同样高深的艺术。可知外国文字只是实用的;而中国文字则于实用的之外,又兼为艺术的。这便是中国字的特色。”因此每当丰子恺作画遇到瓶颈时,便于书法中寻求突破,用书法与绘画的微妙联系来精进画艺,这一点可以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得到佐证。

在漫画《云霓》中,两位农人并排倚杆远眺,寥寥数笔将人物姿态表现的栩栩如生。线条一气呵成,十分利落,笔意连贯流畅,近似书法的线条之趣。又如《豁然开朗》,画中线条章法有序、凌而不乱,在运笔流转间,颇具书法的功力造诣。再如丰子恺漫画中柳树的画法,树干多用没骨法,圆劲挺拔;柳条用侧锋、逆锋单线描绘,线条简练、苍劲、犀利,极具书法的运笔章法,使得每枝柳条都沉着而不轻飘浮滑。老树毛辣苍劲的质感和矫健秀美的姿态在运笔勾勒方式上,极其讲究书法的顿挫转折。由此可见,丰子恺文人漫画中的线条之美亦是其笔法之美的显现,正因为丰子恺浑厚的书法功夫,才使其漫画中多了不少笔墨趣味。

画中有诗

朱自清曾言:“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麟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这一评价对于概括丰子恺文人漫画中绵绵不绝的诗意可谓非常恰当。丰子恺的漫画特别注重“画中有诗”,用他自己的话说:“然而漫画的表现力究竟不及诗。它的造型的表现不够用时,常常要借用诗的助力,……如漫画的借重画题便是。”丰子恺的文人漫画的画题惯用古诗词,在其古诗新画的题材中最为多见。如文人画中的“画中有诗”一样,一幅幅充满诗意的漫画更能寄托丰子恺更深层次的心灵体验。漫画画题有了古诗词的助力,使得丰子恺的漫画愈加意味深长,诗意盎然。

在丰子恺的文人漫画中,常见的诗词分三类。第一类直接引用古诗词原文,如他的漫画《欲上青天揽明月》。画中窗前坐一妇人,其怀抱中的幼婴小手伸向窗外,哭喊着望着圆月。此画画题取自李白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画墙外一对母子路过,墙上红花随风散落。此画借取龚自珍《已亥杂诗》中的后两句,抒发自己愿为国为民尽绵薄之力的爱国情怀等等。第二类在古诗词的基础上稍加改动而作为画题。如《肯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更添杯》中画二人对饮,见邻人旁过,欣然添杯同饮的画面。画题中将杜甫《客至》尾句中的“尽余杯”改为“更添杯”更显邻里和睦。《入晚始维舟,黄芦古渡头,睡眠鸥知让客,飞过蓼花洲》中的诗句原出自宋代真山民的《吉水夜泊》,将原诗中的“入夜”根据天色改为“入晚”,更加贴切当下时分。这一类型的漫画画题,虽然在原诗词的基础上稍有改动,但都能从漫画中找出缘由,不仅没有破坏原作的诗意,且更加与漫画内容贴近,没有丝毫气韵稍弱的迹象。第三类是以丰子恺自己创作诗词为题的。如《日长耕作罢,闲步晚风前。牛背安眠好,春郊草味鲜》,画中一牧童在正在吃草的大黄牛背上酣睡,右上角杨柳随风飘舞。画题中的诗词完美地将画中场景尽数展现,诗词与漫画二者的韵律美高度一致,给人以共情。《莫言千顷白云好。下有人间万斛愁》以三远法构图,山峦间中隔滔滔江水,岸边几人伫立远眺。诗词画龙点睛,将笔者心中对世间疾苦的感叹含蓄地表达出来,耐人寻味。此类漫画数量巨大,在此不再一一论述。

总而言之,不论是古诗词中的名言佳句,还是丰子恺自作的诗词,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丰子恺深厚的传统文化积累及古诗文修养。他对诗词的挚爱,使其漫画与诗词的性灵常伴。丰子恺的文人漫画将这些隐藏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意挖掘出来,使这些诗文跨越历史,与当下的现实生活相遇,将文人画中“画中有诗”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将观者引入微妙的境地,感受到的只有视觉和思绪带来的无穷的意境美。

印章署名

宋代兴文抑武,伴随着文人士大夫群体社会地位的提升,文人画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文人之间的交集和往来也愈加频繁,常常结伴交游,即兴而作,诗文唱和,互相评鉴。到了元代,因为题跋和属款的需要,印不仅仅是作为一种信物的标记,更成为了身份的象征。印加入到了诗、书、画的行列之中,成为活跃画面气氛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自此,诗、书、画、印四合为一,乃至大成,形成了中国文人画诗、书、画、印合璧的优良传统。

印章是一门介于书法和绘画之间的艺术,在篆刻时讲究刀法、字体、风格。印在画上,也非常考究,要考虑整幅画的构图、色彩,起到呼应、对比、配合的作用。印还要与绘画在形式上紧密结合,当绘画与朱红的印泥结合后,厚重沉着而富有刺激性的色彩与绘画本身相映生辉。当画面内容与空白处不够稳定协调的时候,在适当的地方押阳文朱红印一方,可起到稳定画面构图的效果,带来意想不到的韵味,给予观者更多的审美感受。在丰子恺的文人漫画中也时常可见到对印章署名这一文人印记的运用。

丰子恺文人漫画中的印多见于其后期的社会相与自然相中,尤其在其彩色漫画中最多。这一阶段的丰子恺文人漫画,落款完全承袭传统文人画的款识形式。在丰子恺文人漫画中出现最多的是一枚象牙名章“丰子恺”。譬如自然相漫画作品《游春人在画中行》《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警报做媒人》《豁然开朗》及社会相漫画《轰炸》中皆是此印,并在印章上方署名“子恺”。一抹朱红落在恰当的位置,与漫画巧妙结合,使得漫画极具文人特色,蕴藉隽永。这些漫画大多绘于抗战时期,丰子恺辗转于祖国西南后方期间,固都有色彩。漫画配合上朱红古玺的象牙名章,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还有的漫画作品中押有两印:如儿童相漫画《会议》中,除了象牙名章之外,右下角又多了一枚“漫画入门”的朱红方印;社会相漫画则是在左下角加了一枚“石门丰氏”的朱红方印;还有在《元旦小景》中右上方盖“石门丰氏”,左下角为“子恺漫画”。另有一枚藏书印“缘缘堂自藏”见于《劫余漫画》的出版封面中央,与封面布局浑然一体,较为特别,可瞥见丰子恺在装帧艺术上的别出心裁。除去上面所提,丰子恺还有诸多印章散见于其创作之中,如“子恺”“子恺书画”“丰子恺年五十以后作”“缘缘堂主人酒后作”等。还有1927年皈依弘一法师后所刻印的“缘缘堂”“日月楼中日月长”等。这些印章有的用大篆书写,有的则用小篆,有的故意将边框敲碎呈碎牙状,有的则刻意将边框破开呈水滴连线状以破除死板。无论是刀功技艺还是书法笔力都有着深厚的功力,印章在他的画面中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在丰子恺的精心布局下,朱红色的印章沉着、鲜明的特征,往往能将该幅漫画的精神提起,这无疑给他的文人漫画增添了不少色彩。

综上所述,从以上四个方面的阐释来看,丰子恺的文人漫画是极具传统文人画特色的。丰子恺的文人漫画正是在吸取文人画深厚内涵的基础上开创出的新的艺术形式。无论是题诗落款还是书法印章,都体现着传统文人画诗书画印结合的艺术特征。这种特有的艺术形式与他的文人漫画完美融合,所体现出的艺术美感不仅给予观者更丰盛的审美感受,同时也体现了丰子恺这个新时代文人所具有的传统文化素养。丰厚而全面的诗、书、画、印修养,使丰子恺的文人漫画隽永缱绻,意味深长。

 

                                                                           来源:《美与时代(下)》2022年第12期 张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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