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齐白石

记得我小时候,腿上长疮,父亲常用自行车带我去找当地很有名的一位老先生治疗。这位老先生姓常,他是我父亲很要好的朋友。说来很有意思,常先生的形象很像晚年的齐白石,戴着一副旁边垂着链子的老花镜,牙齿脱落,颧骨高凸,稀疏的须髯垂到胸前,说话幽幽地,一身仙风道骨。更有意思的是,他脸盆里的图案是齐白石画的虾,抄药方的本子里也印有齐白石的人物画。有一次,我拿着那本子看来看去,不舍得松手。老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从本子上撕下那页《松坪竹马图》送给了我。回到家我便小心地贴到我平时积攒资料的夹子里。那时候学画,资料太少了,得到这样的一幅画页,如获至宝。

《歇歇》 齐白石

在后来几十年的笔墨生涯里,经了几番人生磨砺,秃笔多了,老砚薄了,齐白石这三个字,越发地往心里去。如今,我画室里的书架上摆着各种版本的齐白石的集子。每当日事毕,我便明窗净几,焚上支香,砌上壶茶,静静地坐在画案前翻看,和他默默地对话。这是我生活里最惬意的时光。

齐白石的不凡与高妙之处,是把自己真正融入他的诗书画印里。他有一颗灿灿的赤子之心,纯真而质朴。他的乡愁,渗透在他的血液里,刻在他的骨子里。他一生都在真诚而动情地诉说着他对家乡无尽的思念和眷恋。每当我看到他那老笔纷披里写出的一棵白菜、一根萝卜、一盏残烛、一挂爆仗、一丝垂柳、一抹夕阳、一条游鱼、一只蜻蜓,就让我想到我的祖父、伯父、父母和生我养我的那个荒村,想到那清明的柳丝、夏夜的繁星、中秋的明月、冬日的大雪,想起宅前在秋风里泛着银光的荻苇塘,想起村后清澈见底的徒骇河,想起我们一家人与祖父相依为命的清欢岁月。那些岁月里有欢乐也有泪水,有幸福的相聚也有悲怆的别离。那些岁月是令人眷恋的,是值得回味的。每当我兴之所至,这些瞬间便如同影片一幕一幕地浮在眼前,使我胸中勃勃,下笔即可找到感觉,那种心思和乡愁,便随着笔墨从心里自然地流淌出来。

《出自仙源》 李学明

世界上真正的艺术都是往人心里去的,往人心里去的艺术才是真艺术。这样的艺术能打动人,因为它和你的心灵是相通的。它没有古今,没有新旧,无隔无碍,无雕无饰。它可以打破国界,穿越时空。凡·高的油画往人心里去;古琴家管平湖先生弹的“良宵吟”往人心里去;大足石刻、麦积山石刻和青州龙兴寺的佛造像也往人心里去。我曾在苏州一个专门收藏砖雕的朋友那里,看到一块砖雕精品,雕的是“王质烂柯”的故事。砖雕中的人物不足五厘米,人物的举手投足、语言顾盼,情态俱足,呼之欲出。我在这块小小的砖雕前足足呆了半天,那里边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人着迷。这种艺术与你心有灵犀,一下便直入你的灵府,让你怦然心动。齐白石的人物、山水、花鸟,似乎都蕴含了这样一种魅力。

齐白石是一位典型的大器晚成的画家。他的艺术在晚年越发得日新月异。在这段黄金时光里,他造型洗练,图式出奇,笔简意丰,能在不足巴掌大的册页里以老辣婀娜的笔法,恣肆挥洒,达到“一草一木栖神明”之境。一个画家,能把一管毛笔玩到这等境地,可见他在画案前花费了多少心思。

在这段时光里,他的人物画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他的人物画构图大疏大密,出人意料,险中生妙。他下笔老辣而有生机,变化多端,妙趣横生,似有神助。他曾说“三日不作画,笔无狂态”,笔头上有了这种“狂态”,笔下才能生出许多妙来。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是功夫、胆量、才情的融合。这种“狂态”,是世间一般画史俗工一生也难以达到的状态。

他的题跋字字珠玑,往往是“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人生妙悟。个中之趣令人玩味不尽,真正达到了“妙在画外”的境界。写意人物画虽早在宋代就由梁楷开宗立派,却在中国画坛上沉寂了七百多年。终于,到了这位“杏子坞老民”手里,突然筑起了一座高峰,让人仰之弥高。感叹之余,令人深思。

我有时竟想,假如造物再给这位老先生延寿二十年,说不定我就能去铁栅书屋见上这位老神仙,我的笔下也许会弄出一番别样的景象来。也未可知!

《妙在画外》 李学明

来源:《老年教育(书画艺术)》2020年第06期     李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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