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理性与悟性——谈怀素的狂草书法创作

怀素,俗姓钱,字藏真,湖南零陵人,唐代书法家,尤善狂草。平时好饮酒,每当饮酒兴起,便任意挥写,时人谓之“醉僧”。唐吕总《读书评》中说:“怀素草书,援毫掣电,随手万变。”宋朱长文《续书断》列怀素书为妙品。他的草书出于张芝、张旭,用笔圆劲有力,使转如环;笔势雄强狂纵,奔放流畅,一气呵成;章局神彩飞扬,变化莫测。怀素一生只为书法,书法中饱含自己的个性与激情,独具一格,充满了浪漫主义精神,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一、感性:确定怀素

狂草书法基调与个性

怀素性格狂放,不顾细谨,率意颠逸,天生任性。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狂草书法风格。怀素十岁时,遁入佛门,削发为僧,改字藏真。身为僧人,经禅之余,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学习书法上。虽为出家人,但他却吃肉喝酒,对寺中戒律熟视无睹,每每一日九醉,时人称他为“醉僧”,为性情中人。怀素醉酒,意在狂草。每至酒醉兴发,即提笔狂书,《金壶记》记载:“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怀素的草书往往与“酒神”精神联系在一起,突显了他天生放荡不羁的狂放性格,“酒”“醉”“颠”“狂”这些词汇与狂草的书法精神、书写形态不谋而合。

怀素学书,似乎并不在意书法的尺规与法度,率性自然,有感而发。他不拘细瑾,一挥而就,“自言转腕无所拘,大笑羲之用阵图”(鲁牧《怀素上人草书歌》)。由于天性狂放,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甚至自引为傲。怀素曾作《草书歌》,对自己的草字大加赞赏,歌曰:“含毫势若斩蛟蛇,挫骨还同断犀象。兴来索笔纵横扫,满座词人皆道好。一点二笔巨石悬,长画万岁枯松倒。叫啖忙忙礼不拘,万字千行意转殊。壁间飕飕风雨飞,行间屹屹龙蛇动。”他还邀请名家题词作诗,为他的书法点赞。乾元二年(759),20来岁的怀素,慕名向李白求诗。幸好两人性格相近,志趣相投,李白为他写下《草书歌行》。歌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真,何必要公孙大娘舞浑脱?”。怀素青少年时期的书法,凭借的是艺术直觉与“酒神”精神,一意孤行,随性书写,创作的作品,品位不高,还不成熟。现在看来,当时的怀素难免有些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了。但从另一角度分析,他年少时就有勇气敢于突破“法”的桎梏,“我自用我法”,这也体现出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敢为人先、勇于创新的超凡情怀与胸襟。

怀素对于草书艺术,完全痴迷到了一种颠狂的地步。怀素自云“昔张旭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余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谁曰不可”。晚唐著名僧人学者贯休作《观怀素草书歌》云“张颠颠后颠非颠,直至怀素之颠始是颠”。怀素不同于初唐、盛唐那些因循陈旧王室旨趣的书法家。他的狂草是在“心胸略无滞疑”的情况下,以性情作书,以狂草书写心中逸气。怀素与李白、杜甫、苏涣等诗人都有过密切交往,且能做诗,这个艺术圈子里的人,个个都性格鲜活,饱含感性,这对他狂草书法创作,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直觉与逻辑上讲,怀素狂放颠逸的个性和迷醉浪漫的诗意情怀与狂草书法气脉相通,奠定了他在狂草艺术的基调与风向标。

二、理性:构建怀素

狂草书法的内养与法度

初唐时期,唐太宗对王羲之的书法情有独钟,跟风者不计其数。中唐时期的书法更加崇尚理性与法度。可怀素并不在意当时的艺术潮流。他更多的是继承张芝、崔爰、杜度以及王献之的“一笔书”的书法传统。这与大唐时代院体书风大相径庭,有人骂他是“野狐禅”。怀素年少时虽然聪慧好学,秃笔成冢,但书法还没有“入古”归正。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他还没有步入正统书法之门,书作不得法度。大历元年(766),怀素书《秋兴八首》,此帖用笔臃肿稚嫩,牵丝映带显得拖沓牵强,结体有失法理,章法有些絮乱,远没有踏进晋人的门槛。

一位成功的艺术家之所以能够走向成功,只凭热情、意气用事是成不了大器的。作为一代草书大师、一位具有傲世不群人格的艺术家,怀素在看似颠狂轻世的背后,还包裏着一种难得的冷静与理性。当时,怀素顶着“野狐禅”的骂名,面对唐代书法主流范式导向的现实,他学会了自省。透过他的狂热与自持,他想超越自己,将草书作品的审美与大唐伟大的时代精神融合在一起,突显出狂草一艺的独特魅力与价值。要想获得社会的认可,只有改变自己,学会理智,不能意气用事。怀素自幼事佛的经历,对学书有很大影响,佛家讲究以法立身,清静虚空,淡薄名利,这种佛法影响帮助他走向“随法身则万象俱寂,随智用则万象齐生”的佛家大自在最高境界。

青年时期的怀素,已有一定的人生经历,艺术思想变得更为成熟与理性。他抛失了往昔的狂妄与清高,学会了谦虚与自省,学会了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师法理,不断提升自己的内养,不断超越自己。自“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见识浅薄,十分苦恼。唐宝应元年(762年),怀素他从零陵出发,拟行万里,求师访友,请高人指点。唐大历二年(767年)冬或三年春,怀素随同张谓一同进京,有幸见到王羲之、王献之作品,也鉴赏到《曹娥碑》,开始学习先贤笔法与法度。唐大历三年(768年)春,怀素“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首先他在京城拜见张旭的弟子邬彤,并引以为师。邬彤把张芝临池之妙、张旭的草书以及王献之的书法,都一一讲解给了怀素;离别之时,邬彤又将作字之法,一个“悟”字教给怀素。唐大历七年(772年)九月左右,怀素返乡途中,绕道洛阳南下,拜会颜真卿。颜真卿把“十二笔意”传授给了怀素,并为怀素作《怀素上人草书歌序》。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从此以后,怀素草书的字里行间便有了法度和传统,他的书法便走向了大唐书法的正道。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说他的《自叙帖》“如散僧入圣,狂怪处无一点不合轨范”,可见怀素此时的书法,已法度森严,十分理智,而不再是信手涂鸦的“野狐禅”了。

勤学苦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名师指点,使怀素的书法有了法度与文化内涵,跨入了道的境界。

三、悟性:赋予怀素

狂草书法的灵感与艺术高度

禅宗认为,我即是佛,强调“顿悟”,崇尚自然,返朴归真。康有为说:“书法即佛法,须证于心源,妙于了悟。”怀素继承了禅宗的思想,并参禅悟道,不断提升内养,使草书获得了灵性与神采,达到艺术的高度。

邬彤一个“悟”字,道破了草书艺术的真谛,使怀素善于从自然、从他人书作中道法取意,让作品赋予生命与灵魂,从而使他的草书登峰造极,走向了时代的最前列。在他看来,事佛礼禅与对书法艺术的追求都是在悟道,只有通过“悟”才能得道之真谛。怀素以宗教情怀来感悟书道的玄秘,从而出离现实的情境,进入浪漫主义的精神妙境,打开书法创作的太虚幻境,找到实现“真如”的妙谛。他从夏云随风不断变化中领悟到了许多直笔、斜笔、散笔和顿挫的不同写法,从路边长蛇受惊后飚然没入草丛之中的迅捷身影体味到草书线条飞动、瞬息万变的笔迹与态势,从断墙坼壁的残痕中感知到草书结体、章法的自然形态。他学二王,师其品而不师其迹,是从王书“其气充满,而势俊逸”(包世臣《艺舟双楫》)处悟得晋人的飘逸、超迈、空灵之神韵。我们可以从怀素的《论书帖》中可以看到晋人的遗韵。怀素学鲁公,由技入道,师其法理而不师其形貌,从中掌握了书写的普遍规律。我们可以从《圣母帖》中体会到其中的师承与创新关系。一个“悟”字,使怀素从无法到有法,又从有法到无法的超越,从而获得了狂草书法的大自由、大自在。

怀素在侍佛播道的过程中,深深地信奉“我心即我佛,我佛即我心”的佛道,也就是草书之道——“道由心悟”创作的理念。他通过心悟手书,创作出了一系列传世草书作品。大历十一年(777年)八月六日,他的代表作《自叙帖》诞生了,作品共一百二十六行,六百九十八字,帖中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事迹,也代表了他一生在狂草书法上的成就与艺术水准。这幅草书笔法瘦劲,线条如灵蛇绞动,圆转自如,神采飞扬;气势如暴风骤雨,万马奔腾。正如帖中赞语所云:“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拨山伸劲铁。”苏东坡说《自叙帖》“盖无毫发遗恨”。

怀素存世草书墨迹除《自叙帖》外还有很多,如《千字文》《苦笋帖》《食鱼帖》《藏真帖》《四十二章经》《桑林帖》《圣母帖》等,这些作品行笔疾速,线条动荡,意态狂乱,神采飞扬,在篇章布局上讲究大小、疏密、斜正、虚实、枯润的对比,“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如有神”。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而点划规则,法度具备。米芾《海岳书评》:“怀素如壮士拨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怀素晚年,书名大振。书界常把怀素与草书大家张旭相提并论,称为“颠张醉素”,形成唐代草书双峰并峙的局面,他们成为了中国草书史上两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唐代诗人钱起题诗赞佩:“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坚定的信念,勤学苦练,高人指点,人生阅历,颠狂豪放的性格和天才般的禀赋,使怀素的狂草质朴自然,有血有肉,骨气俱全,浪漫夸张而不失法度,格调高古又不失时代精神。怀素草书是中国书法史上真正的艺术。可以概括地说,感性确定了怀素狂草书法的基调与个性,理性构建出怀素狂草书法的内养与法度悟性,赋予怀素狂草书法的灵感与艺术高度。感性、理性与悟性三位一体,成就了怀素别具一格、古今独步的狂草书法艺术。

来源:《美与时代(下)》2018年10期  周飞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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