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趣与理趣——宋代绘画的美学观

米友仁云山得意图局部 纸本水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新儒学影响下的宋代画家

宋代是中国绘画美学史迈向新征程的时期,也是绘画美学思想激辩愈演愈烈的时期,宋代的文人摆脱了唐代等级森严的世族制度的束缚,在宫廷贵族的艺术之外,创作出了大量非宫廷的世俗文人艺术。文人士大夫们在宋代已经取得了相对独立的地位,宋代的哲学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产生了影响中国社会近千年的理学,也就是新儒学。新儒学思想在北宋盛行并成了主流思想形态,它以一种时代哲学的面目登上了历史舞台,给盛唐以来加速发展的中国画注入了新的灵魂。随着文人地位的提高和儒学于民间广泛普及,私人讲学开始越来越流行,对儒家思想的研究显得比过去自由。儒学已经不再只是文人画家或院体画家这些少数人群所能够学习的东西,而是每一个人必须反复学习的文化,文人的思想也随着儒家风气的盛行而受到极大的影响。儒家思想大大影响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理学成为国家哲学、官方哲学。在这样的新儒学观念下,中国绘画史发生了改变,宋代的去欲、写实之风成为当下时代风气,几代帝王均善画,也都是儒学的提倡者,画院内的画家社会地位逐渐提高,同时也影响着院外的大批画家追求“格物致知”,理学思想一直影响着画家的思维和整体绘画风格。

在这样的思想潮流之下,宋代涌现出一批优秀的绘画家。其中自称“习儒”者甚多,以画扬名世界、以儒学起家的人也不在少数,像李成所自称的“吾儒者”是他自己对自己骄傲自豪的称号。《宣和画谱》卷十一中说道:“于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从这句话中不难看出李成的绘画已然成为两宋画坛上最高的典范。李成为何会在人才辈出的宋代画坛中享有如此高的盛誉?一是他精妙绝伦的绘画作品,二是他自身的人格修养,因为在北宋中期以后他的这些方面不断被加强,各类画史中将他塑造成一个“纯儒”大家。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卷二中说:“李成,营丘人。世业儒,为郡右族。成自幼属文,能画山水树石,当时称为第一。”而李成的“吾本儒者”成了不愿与豪富同列、不愿与工伎同门的托词。宋代提倡“刑不上大夫”,儒学大盛,士人皆以孔孟之学为高。甚至于两宋时既出现了程朱理学,亦出现了以陆象山为代表的心学。“程门立雪”的典故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当时一些著名的儒家学者,他们本身就是当时享誉盛名的理学家,同时兼为画家,他们不仅在钻研儒家理学,同时也从事绘画创作,以画作为愉悦身心享受之资。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作《爱莲说》阐述君子务本的儒学思想,但其中对于莲花外观的描述,简直可以视为对后世莲花绘画的指导方针。可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

宋 李成 寒江钓艇 170cm×101.9cm 纸本水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两宋绘画是士大夫本人价值观的投射,在世俗生活与宦海浮沉之间,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文人们在尺幅之间安放早已疲惫的灵魂,以期自娱。

画之艺,须意气而成

唐代画家张彦远在其绘画通史《历代名画记》中叙述吴道子时强调:“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这个“意气”即俗语所谓“不疯魔,不成活”。是在面对某种情景时,产生的情绪上的强烈起伏变化,这正是大艺术家创作成功的根本所在。绘画理论中的“传神”“气韵”“气象”等,皆是就绘画作品的本身而论的,是画家需要达到的目标水平以及我们评价的标准。每一个人创作时无不想达到艺术要求的最高目标,这当然需要一定的技巧,但掌握一定绘画技巧的人数不会太少,所以要成为大画家,却非易事,其根本之地即在画家的“意气”。特殊的“意气”不是人人皆有的,它的锻炼和培养不在画内,而在画外。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评价文人画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并提出了“气韵非师”的理论,他之“气韵”乃长期熏陶磨炼的结果,不是单靠机械训练就可以得到的。“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生知”即“生而知之”,是天赋。郭若虚认为:画家画品的高下来自作者的天性,即作者的素质如何,决定其绘画如何。“轩冕才贤,岩穴上士”,“气韵”之高,不在技巧,而在“人品”,都是素质高的人,他们将高雅之情,寄于画时,画就有气韵。而且他强调人品高了,画的气韵必高,不高也不可能。董其昌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目的也在“意气”的培养,而不是技巧的修炼。画以载道,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现象。归根结底,文人作画是在表现他们自己,书画虽为小道,亦有可观者焉。

李成用尽一生与大自然为伍,根据自己多年艺术创作经验写出《山水诀》,其中言道:“落笔无令太重,重则浊而不清,不可太轻,轻则燥而不润。烘染过度则不接,辟绰繁细则失神。气象:春山明媚,夏木繁阴,秋林摇落萧疏,冬树槎丫妥帖。”李成在创作山水画时认为落笔不可太重也不可太清,前者会浑浊不清,后者会变得浮躁不润泽,如果烘染太过则接不上气韵,过度烦琐则又容易使画面失去神韵。描述春天山景之气象是“明媚”,夏天树木之气象是“繁阴”,秋天林木之气象为“摇落萧疏”,形成秋天萧索特征,冬天树枝之气象“槎丫妥帖”,无论是整体对四季之气象进行总结,亦或是在骨法用笔之处表述气象,都是基于客观事物的形态特征,这也逐渐形成了一种程式化的参考,是由于事物客观性存在,不可避免的程序性的描述也多具有参考价值。但是经过艺术家的“师法造化”“气韵生动”,将“气”“物象”“生趣”结合起来,山水画的气势及意蕴,背后所蕴含的生命之感,所传递出的生机无不在山水画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故‘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

宋 李成 晴峦萧寺图118cm×56cm 绢本水墨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历来画家们都费心琢磨如何在画中实现“气韵生动”“寓意于物”,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画家不仅需要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同时对自然也要有直接深刻的体验。“意趣”是画面整体的精神所在,是没有办法以具体的技法刻意营造出来,而是需要经过“下学上达”这样的一个过程。画家创作前已经“胸有成竹”,在创作过程中心无旁骛,随心随性,发于自然,画中的“意趣”是自然天成之作。立象为造境,境生于象外,不仅达到了意境创造的化境,同时不失构图艺术的美感内涵。正如苏轼的《枯木怪石图》既怪又丑,弯弯曲曲,直冲昊天,从他的枯木怪石中不难看出他的意难平,更有一股浩然气脉盘旋树干周围,苏轼的绘画不求形似,强调神韵,真诚抒发心中的意趣。意境的创造是画家内心情感世界的再现,同时也要诱发旁观者的艺术联想产生共鸣,才能真正达到情景交融,超以象外的境界。李成《茂林远岫图》,描绘的是夏日景象,其用笔瘦硬清淡,峰峦叠嶂,湖水融融,构图采用平远法将近景、中景、远景刻画细腻、神形有致,从而表现出清旷悠远的情致,正是体现出意境创造的精神。李成绘画师承荆浩、关仝,他的创作是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样的大前提下,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来表现艺术之美。正如北宋郭若虚所说的“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从这幅《茂林远岫图》可以领会到李成将自己的感情投入绘画中,画中有我之境界。乾隆在此画题诗曰:“淡沱苍山蔚古枝,惟应造物与为师。”无不述说李成绘画淡墨如梦雾中,简淡疾速,恍然超于今古。

早至南朝,绘画美学中已经出现了“意趣”。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评价戴逵绘画时也有“风趣巧拔”的说法。以上对于“意气”论述中所说的“气韵”“画意”“萧条淡泊”“寓意于物”都是画家主观情意和情趣的书写,在意境中生发出来的情趣,从“意趣”中洋溢出浪漫的精神气息。

宋 赵佶 芙蓉锦鸡图81.5cm×53.6cm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馆藏

画之魂,须以理为美

宋人重理,作文、写诗、绘画乃至讨论哲学均重视“理趣”。真宗年间,在科举考试中便以理趣为尚。孔平仲《谈苑》卷三记载:“真宗虽以文词取土,然必观其器识……取其所试文词有理趣者。”欧阳修曾说道:“真宗好文,虽以文辞取士,然必视其器识,每御崇政赐进士及第,必召其高第三四人并列于庭,更察其形神磊落者始赐第一人及第,或取其所试文辞有理趣者。”有无“理趣”成了当时宫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标准之一。受这一风气影响,宋代绘画也以理趣为尚,“理趣”一词在其画品画论著作中时有出现。韩拙在其《山水纯全集》《论用笔墨格法气韵之病》中说道:“若行笔或粗或细,或挥或匀,或点,或重或轻,不可一一分明,以布远近。取似者气弱而无画也。其笔太粗,则寡于理趣;其笔细,则绝乎气韵。”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卷一《论妇人形相》中说道:“历观古名士画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官,中有妇人形相者,貌虽端严,神必清古,自有成重俨然之色,使人见则肃恭,有归仰之心。今之画者,但贵其崎丽之容,是取于众目,不达画之理趣也。观者察之。”在一定程度上理趣成为宋代绘画史上最高的审美理想。

北宋米友仁创作的《潇湘奇观图》中浓云翻滚,随着云气的变化飘动,山形逐渐地显现出来,自首到尾,迷蒙、清明以及浓淡变化,妙不可言。观画者能深深感受到与画家置身在浮空留影的美景之中,心随着若隐若现的烟波在山峦中浮浮沉沉。画家不仅游山观水,泛爱万物,并且为了在自然界中发现自我,在对万物观览的同时,达到自我生命和宇宙生命的融合,在此画中感受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精神,不仅看到自然的风光,也观自己的生命“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情怀。正是这样一个以“理趣”互相标榜的绘画群体,带动了整个绘画界走向新的历程。扬雄的“心画说”在宋代唤起那么多画家的共鸣,正在于它合于宋人追求理趣的潮流,用苏轼的话说就是“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

宋 李成 秋山渔艇 214.1 cm×112.9 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代绘画在其美学思想指导下,呈现出“意趣”与“理趣”的人文精神,既受到新儒学的深刻影响,也忠实地记录和反映了宋代士人阶层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追求。宋代山水画充满了作者本人的影子,画家执着于自我表达,此为宋代商品经济繁荣的表征之一。与宋诗一样宋代绘画包含哲理与禅意,诗画同理,苏东坡称赞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到底其实在说他自己,这也正是宋朝山水画的精髓所在。

来源:《艺术品》2021年04期     张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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