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茶罐罐二寸八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经》如是说。北方实在是不争气,千余年过去了,一直没有调教出像样的茶品。话是这么说,但甘肃人喝茶的功夫万不可小觑,真正的独立特行,与别处大有不同,即当地所称“罐罐茶”者也。
所谓“罐罐”,通常为陶质或者瓦质,窄口圆肚如鸭儿梨,容量极为袖珍,所出茶汤甚至不能饮满一口,故而又叫“曲曲罐”。有则顺口溜说“煮茶罐罐二寸八,两头小来中间大”,说的就是甘肃人的茶具。其实还得准备一只略有份量的罐儿,能盛二三斤清水,以便煮茶的过程连贯而顺畅。
煮茶怎么能少了炉子?我见过泥土捏的土火炉,方形或者圆形,炉膛也是口小肚大,可以想象成“红泥小火炉”,一般烧柴薪,也能烧煤炭木炭。考究点儿的人家用火盆,我家曾有一只,生铁所铸,三足如鼎,边缘铺展若盘。泥炉与火盆后来被有烟筒的“洋炉子”代替,乡下从此结束了原始“烧烤”时代,不再遭受烟熏火燎。“洋炉子”还在使用,但仅限于冬季,夏天喝茶,多用简洁方便的电磁炉,曲曲罐也换成了铁皮罐或玻璃罐。
茶瘾可解乏,起来两瓯茶
好吧,家伙准备齐全了,我们就来煮“一罐子茶”。说实话,山里人的煮茶过程有时繁复得令人生厌。“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清晨六点起来,开始拾柴生火。火炉一般放在炕头,“洋炉子”产生以前都是开放性的明火。如果碰到湿柴或老树疙瘩,不易点着,这“茶仙”还要鼓足腮帮子努力吹气。一时间粉尘凌乱,浓烟弥漫,其他人只能跑出屋外。一番鼓捣折腾,火终于旺起来,人也涕泗横流,狼狈不堪。按我的心性,如此费劲,那还有喝茶的情致?
可山里人不管,这就是“茶瘾”。有茶瘾者通常是家里的男主人,即“掌柜的”。他们对茶叶的品级倒不介意,以云南产大叶粗茶为佳。一般来说,茶叶几乎要塞满“曲曲罐”,第一煮用来洗茶盅,第二煮方能入口。随后煮茶时间逐渐拉长,沸水蒸腾,茶叶外溢,便不断用茶笔捣下去,捣下去,直到茶汤至浓至苦,随意安闲得让人嫉妒。我们常说谁喝的茶几乎能“上线”,或谓“像眼泪一样挤出来”,盖指茶汤浓而少,潜台词就是“此公茶瘾极大”。
这“一罐子茶”其实也是早餐。西北人喜欢面食,喝茶时以酥脆干硬的食物为好,麻花锅盔葱油饼,都很有嚼头。边喝边吃,重点在“喝”,但都不可或缺。有些人喜欢在炉盘上烤几粒红枣,或放点儿肉桂、枸杞、葡萄,随心所欲地调配茶味。我小时候,只有在除夕夜守岁,才能喝到“枣儿茶”。时过境迁,如今再喝,已很难找到那时的感觉。
待客奉一罐,闲聊古与今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喝茶的过程漫长而富有韵律,看着缕缕茶烟在火焰上升腾盘旋,散发着特有清香味儿,自是如神仙般舒坦。或者端起茶盅儿,故意将“喝”的时间拉长,轻啜细咽,若有所思。这个阶段,也是拉家常谈事情的最佳时机。“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家里来中老年男性客人,第一句话就问:“喝茶不?”唯有喝“一罐子茶”,才是真正的待客之道。“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即使寻常的庄稼汉,一杯茶下去,都变成了思想家。谈古论今,说风道月,话匣子打开也一样妙语如珠。
话说,煮“一罐子茶”至少要持续一小时。待茶叶略薄,婆娘家可以喝几杯,或者小孩子也能讨上三杯两盏。这种明火煮茶的习惯,每日烟雾缭绕,导致房屋椽檩被烟熏得油光锃亮,屋里通常一股烟焦味,外地人恐怕很难消受。但也有好处,因为烟气儿足,入木三分,蛀虫难以安居,逃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确切知道西北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煮“罐罐茶”。如今的茶具炉具早已不同往昔,但这种习俗一直在延续。如今的城市街头甚至有专为远乡人准备的罐罐茶摊儿,走累了喝一罐子解乏,仿佛回到家里,自是妙不可言。其实,西部很多地区都喝罐罐茶,只不过有些在茶叶中添加了其他成份,譬如羌族的面罐茶、油炒茶,也属此列。
中国是茶的故乡,尤以江浙、云南、福建所出者为佳。陆羽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皆饮焉。”由此可见中国人喝茶的风气源远流长,发于神农,兴于唐,盛于宋,普及于明清。兰州人喜欢盖碗茶,岭南偏爱功夫茶,这些都以“泡”见长,远不及西北乡下颇有古风的煮“一罐子茶”来得劲道。不过,现代的好茶叶都适合泡,只有粗茶才耐煮宜煎。
如我这般旅居岭南的北方人,有时也会怀念“罐罐茶”。于是想出来一个折衷方案,电磁炉配玻璃茶壶,能煮能泡,可供四五人同时牛饮。若要说正宗,不妨跑到我们西北乡下,随便钻进谁家,都会煮罐罐茶来招待您!
来源:《神州民俗(通俗版)》2017年06期 小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