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论艺

(节选自《徐悲鸿艺术随笔》)

徐悲鸿天目山6 7×8 1 c m油画1 9 3 5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选自《徐悲鸿全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 0 2 1年)

徐悲鸿彩霞2 7. 5×4 0. 5 c m油画1 9 3 5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选自《徐悲鸿全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 0 2 1年)

徐悲鸿愚公移山213×462cm油画1940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田横五百士197×349cm油画1928-1930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抚猫人像油画1924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玉簪花油画1 9 4 3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一、美与艺(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演讲辞)

吾所谓艺者,乃尽人力使造物无遁形;吾所谓美者,乃以最敏之感觉支配,增减,创造一自然境界,凭艺传出之。艺可不借美而立(如写风俗、写像之逼真者),美必不可离艺而存。 艺仅足供人参考,而美方足令人耽玩也。今有人焉,作一美女浣纱于石畔之写生,使彼浣纱人为一贫女,则当现其数垂败之屋,处距水不远之地,滥槁断瓦委于河边,荆棘丛丛悬以槁叶,起于石隙石上,复置其所携固陋之筐。真景也,荒蔓凋零困美人于草莱,不足寄兴,不足陶情,绝对为一写真而一无画处之趣存乎? 其间,索然乏味也。然艺事已毕。倘有人焉易作是图,不增减画中人分毫之天然姿态,改其筐以幽雅之式,野花参整,间入其衣;河畔青青,出没以石,复缀苔痕。变荆榛为佳木,屈伸具势;浓阴入地,掩其强半之破墙。水影亭亭,天光上下,若是者尽荆钗裙布,而神韵悠然。人之览是图也,亦觉花芬草馥,而画中人者,遗世独立矣。 此尽艺而尽美者也。虽百世之下观者,尤将色然喜,不禁而神往也。若夫天寒袖薄,日暮修竹,则间文韵,虽复画声,其趣不同,不在此例。

徐悲鸿康有为像油画

徐悲鸿老妇坐像油画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焦山鸟瞰5 2×6 1 c m油画1 9 3 4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选自《徐悲鸿全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 0 2 1年)

故准是理也,则海波弥漫,间以白鸥;林木幽森,缀以黄雀;暮云苍霭,牧童挟牛羊以下来;蒹葭迷离,舟子航一苇而径过。武人骋骏马之驰,落叶还摧以疾风;狡兔脱巨獒之嗅,行径遂投于丛莽。舟横古渡,塔没斜阳;雄狮振吼于岩壁之间,美人衣素行浓阴之下;均可猾突视觉,增加兴会,而不必实有其事也。若夫光暗之未合,形象之乖准,笔不足以资分布,色未足以致调和,则艺尚未成,奚遑论美!不足道矣。

二、在中华艺术大学讲演辞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吾辈之习绘画,即研究如何表现种种之物象。表现之工具,为形象与颜色。形象与颜色即为吾辈之语言,非将此二物之表现,做到功夫美满时,吾辈即失却语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辈善于语言,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则“诚笃”尚矣。其次学问上有所谓力量者,即吾辈研究甚精确时之确切不移之焦点也。如颜色然,同一红也,其程度总有些微之差异,吾人必须观察精确,表现其恰当之程度,此即所谓“力量”。“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为吾辈研究绘画之真精神。试观西洋各艺术品,如全盛时代之希腊作品,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等诸人之作品,无一不具精确之精神,以成伟大者。至如何涵养此种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绘画者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素描拙劣,则于一个物象,不能认识清楚,以言颜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颜色,纵如何美丽,实是放滥,几与无颜色等。欧洲绘画界,自19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马奈、塞尚、马蒂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吾辈研究各派,须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专究小轮廓,而重色影与气韵,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则便不能洞见其实际矣。其次有所谓“巧”字,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因吾人研究之目标,要求真理,唯诚笃,可以下切实功夫,研究至绝对精确之地步,方能获伟大之成功。学“巧”便固步自封,不复有为,乌能至绝对精确,于是我人之个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强固矣。

二十岁至三十岁,为吾人凭全副精力观察种种物象之期,三十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时之创作全恃经验记忆及一时之感觉,故须在三十以前养成一种至熟至精确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国名画家莫奈九十岁时之作品,手法一丝不苟,由是可想见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绘画,当在二三十岁时,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养素描功夫,将来方可成杰作也。

诸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辈切实研究耳。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岁之际,正当下工夫之时期,还望善自努力也。

三、与《时报》记者谈艺术

治艺者不明技术(Technique),虽目摹手追,犹难以为功。技术 (Technique)者,经也,治艺之常道也。此经之定,乃历世大艺人本其天之赋之智,深赜之学,成其结构,赠予后人,即所谓美术上古典派也。后人综合造化万象,亦潜心于古典(Classique)何者?欲知古人对造物取舍综合之道也。 盖吾人穷一生之力,御造物之博之繁,理之纂之,必有不济,故宜假道于先哲, 循其定程以节吾径,而吾更以余力增益其不足。即无所增益,吾取精用宏,坚韧壮实,体格健全。其发也,恒气度雍容,不患窘促,是古典派乃为吾研艺工程之资,若抟药成丸,聚香为精,便我取养。夫世既有此节程之道,偏欲迂回远绕,而仍趋欲抵之巅, 宁非天下大愚?今之作者,辄好言改弦更张。 夫改弦更张,宜先熟审其琴,知所谓更张者, 不妄动否,是治艺之必需研究先哲作品,可无疑也。但文艺之兴,皆有其境遇,即艺人之玄想,亦不能离其境遇所受之基。故吾今日对于国人之治艺,尤主张研究中国艺术上古典主义,亦熟习其径,而冀更节吾径而已。如宋人之设色(Coloration),辉煌而娴雅,其他且不遑殚述。今之入校治艺者,三年即为人师,其艺之不足,自不待言。吾尤恐其于艺之常道且不解也。其褒贬古今之无当,指迷之乏术,解释之失真,更无论矣。图其易也,其弊竟至于此。古有大家而不能师人者,乃其精力独诣, 不事博综,良师在熟谙技术(Technique)而已。日本洋画师多不学,吾国艺术适问道于盲,致美术Cl as s iqu e圣地,毒焰披靡,妖氛缭绕,驯至写人体不解所谓调色Ton,色之组合不务精密Delicatesse,降而及于工艺服饰, 则无所谓G ou t。呜呼,此岂所以为艺耶!(吾国宋人用博色,善能得色泽之和,元人之渲染,尤能体会物象之微,乃所以为粹也。今弃其粹,又不解人之粹,甚矣其懵也。)派之云者,真相一面之专工也。意大利处南方,光力烈,举目所触,悉清晰明显,其画因重线划, 画中人动作,多曼妙有致,略同雕刻之形。荷兰则不然,其地滨北,天色晦,其画乃工明暗之道。法之籍里柯,嫉当日大卫一党画风, 舍宗教皇室神话,便无命题,成馆阁体,乃以其伟作《覆舟》示世人,而创近情派(或浪漫派)。德拉克洛瓦继之,其作如《但丁和维基尔在地狱》《希阿岛的残杀》等,俱不世出之杰构也。厥后库尔贝、米勒又以为无物不足入画,徒问能善写否耳,乃倡写实主义。靳班习又觉前此画入所作不重景色,乃建外光派、 印象派。觉美在气韵,谓精摹曲写,每得其形而失其神,乃欲与人见物时最初之一印象,而补历来各派之不足。是说兴,于是贤者过之, 不肖者乃无勇为精到坚强之工,于是事日益衰。夫各派既专工一面之真相,则所遗必多; 其兴也,承人之乏,迨建元既久,人文频发其乏,而变起,新派出,殆如商周之政,或承以文,或承以敬,要皆理也。今吾国人不察派之所自起,惟以一二人之私爱殊嗜,大唱印象派,其不知学亦太甚矣。驯至入尚未知摹,便欲敷色,其色之如其处否,不问也,护其短其陋,托派曰印象。夫印象派且不满足专攻于物体之形,必也与之以魂。所谓气韵者,方称美妙,其严格如此。故格连尔、倍难尔、马尔当、 塞冈弟尼所以伟大也,岂徒乘马奈、塞尚之敝而称能也哉!是李卜曼、科林德之陷溺,倚老卖老,欺世盗名,不知羞耻,而东人士尤而效之。夫既自丧其天以效人,必又以效伯夷者为奴性,效盗跖者为豪放,海上有逐臭之夫,诚可叹也!

艺之至者,恒不足于当前现象。故艺分二大派:曰写意,曰写实。世界固无绝对写实之艺人,而写意者亦不能表其寄托于人所未见之景物上,故写实之至人如罗丹,其所造人如有魂;善写意者如夏凡,其一切形态俱含神理。且艺人之至者,自不立派,故能上天下地,成其伟大,后人始以何派归之耳。 Phidias,不知其为何派也;Miehel-Ange、 Vinci、Titian、Raphael,不知其为何派也。 Rembrandt,荷兰人;Velazquez,西班牙人, 不能以写实派括之也。彼惟以写实为方法, 其智能日启,艺日新,愿日宏,志日大,沛然浩然,倾其寥廓之胸襟,立竣极之至德,其象其色,高贵华妙,乃为人意想中之美。其近于物者,谓之写实,入于情者,谓之写意,惟艺之至者方能写意,未易言也。

治艺之大德莫如诚,其大敌莫若巧。欲大成者,必先去其巧,因巧于小理最见功,而能阻人之志、长人之骄、坠人之毅,故穆落脱史皇(英大动物画师及雕刻师)、左恩、特鲁勃斯可依,幸生欧洲精深典丽Classique之邦, 克致其巧于深造,脱生他邦,殆难言。抑吾犹惜彼等之巧太甚,累其在业也。吾国最手巧之艺人,推任伯年。任之成也,功在其双勾,故体物象至精,用笔虽极纵横驰骋之致,而不失矩蠖。他人之巧,惟解笔飞墨舞,乱涂而不中绳,亦复何奇!艺人之敏者,亦必手写一物至千遍方熟,中人必二千遍,困而知之者必五千遍,庶得收庖丁解牛之功,见乎作品,方能游行自在。未纯熟而精慎者,曰能品,不足跻乎神妙也。不慎而奇者,曰野,足布其惰者也。 故达仰先生、美薄奈先生曰:是人至年九十尚不懈其力,信乎有守者矣。若埃倍尔年七十, 用色益隐艳有进功,但于摹则弛,得失不相偿也。今国之少年艺人,才学执笔,便欲拟伯年、左恩,其不自量,实至可叹。长此衰颓, 不惟雄古茂密浑博精深之作今日不见,便隔一千年,亦必不得见也。噫!人之属望于吾华人者,将何以报之?

徐悲鸿月夜9 0×9 7 c m油画1 9 3 7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箫声80×39cm油画1926年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故欲振艺,莫若惩巧;惩巧,必赖积学。不然,巧徒遇浅学之师,不旋踵逾矣,将恣横不可制。是国家博物院之设,名作之罗致,诚不容缓也。盖人之大者,恒不满于并世济伍。又无古人为之友,是绝人也。故欧洲近世艺事之昌,在广开博物院,有经常之则,有问道之师, 有攻错之友,于是艺人得深培厚植,本固枝强,而结果弥硕。善夫!孟子之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稊稗。信矣夫!

关于范人(Model),法音曰莫代尔,殖民地人曰模特儿,实模范楷则之意(即谨慎威仪、惟民之则、及不僭不贼、鲜不为则之则字意)。故吾对写吾父,吾父即吾之范人;对写吾母,吾母即吾范人。吾前日曾郑重举希腊艺术之所以昌,中古时代艺术之所以衰,以告国人,皆揭橥确写人体之义以证实之。今更申言之,使有吾仇,立范人以教人治艺,吾亦赞誉之。何者?以其知务本也。顾闻人言神圣之模特儿乃大不利于众口,吾在欧先后所佣男女范人,数殆五十余,忆在德时所见不下千人, 在法所见不下两千人,但仅为吾所见五分之一而已。人之恒愿,莫愿于不朽。范人之能, 不至不朽,惟以所秉一枝半节之美姿,供艺人摹写,入其幅员,遂足千秋。如M a r ya自至美,苟不借Delaroche之笔,何以驻其容颜? 此盈千累万欧洲范人之多也。其业正当,从未有人薄之者。范人且自夸日出入于声名盖世者之门,因文豪与乐师,多与画师雕师接近,过从每极密。范人借其业,得识社会上无数大文豪、大乐师,皆恒人欲接一谈以为快为荣者也。故范人性多豪放简率,有中国名士风,富于情感,一如艺人。往往一批评家欲作一名人传,从其口中索逸事,资掌故,作谈噱,绝不闻诲淫。吾愿论淫。

来源:《中华书画家》2022年第02期     徐悲鸿

相关文章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