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默,奇花独芳:解读萨贺芬·路易

1. 萨贺芬·路易

稚拙派艺术 (Naïve Art) , 又称朴素艺术, 在各类艺术流派中独树一帜, 它并非某种特定的艺术团体, 也没有统一的创作风格。稚拙派画家们从未受过正规的基础素描和绘画训练, 他们随性发挥自己的艺术天赋, 无论是创作题材还是绘画风格, 皆自成一格。

萨贺芬 • 路易 (Séraphine Louis) (1864—1942) , 稚拙派绘画的代表人物, 用她传奇的一生和所有的绘画创作诠释了这个艺术词语的本真意味。

这位女画家大半生的时间都在法国瓦兹省的桑利斯度过, 因此被称为“桑利斯的萨贺芬” (Séraphine of Senlis) 。从未学习过绘画, 也没有任何专业的美学理论基础, 在遇到著名的收藏家、经纪人威尔汉姆 • 伍德 (Wilhelm Uhde) (1874—1947) 之前, 萨贺芬默默无闻地做了半辈子女佣, 白天得在雇主家工作, 晚上才能回到自己的住所, 在昏黄的烛光中画画。她因工作而随身挎带的篮筐里, 除了打扫用具, 更多的是绘画用品, 颜料对于一位帮佣来说太过奢侈, 她自制的色料包括了野花野草的根茎, 动物血水, 便宜油漆, 从教堂里偷偷拿取的烛油, 甚至河畔的淤泥……这些纯天然的色彩, 让她在暗淡的光线中, 绘制出一幅又一幅充满灵性的大自然。

 图一 塞拉芬卡西斯(Seraphine Cassis)

 图二 花束(Bouquet de fleurs (Blomebukett) ),收藏于里尔现代艺术博物馆(Lille Métropole Musée d’art moderne)

1912 年, 威尔汉姆在桑利斯寻到一处住宅, 打算在此为毕加索写一篇文章。一次偶然机会, 他去邻家做客时, 看到屋角靠着一副带有苹果的静物小画, 色彩浓丽, 笔触自然生动, 令他为之震惊。 (图一) 此时伍德才得知, 这里的清扫妇竟然有惊人的艺术天赋。在接触到创作者萨贺芬后, 旋即买下了这位天才女画家的所有画作, 并鼓励她坚持创作。

艺术眼光敏锐的伍德, 并不关注绘画技巧的高低, 他更擅于发觉具有天赋感染力的作品。他的观点中, 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作品才能通过时间的洗礼, 获得自身应有的艺术价值。朴素画派能够成为艺术史上可书的一笔, 得力于伍德的鼎力推进, 萨贺芬也因此成为该画派代表人物之一。

获得认可的萨贺芬连续创作了一系列繁花似锦的旷世之作。从未有人如同她一般, 可以把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和不可言说的神秘同时和谐地展现在画布上。她的大部分作品中, 画面主体物往往只是一棵树, 或者一束枝桠, 从画布正中纵贯上下, 作为叶片或者花朵果实的细节元素时常以重复发散的方式排列, 中间大四周小, 拙朴的透视观使画面散发出生命力的扩张感。这些画作构图简单, 直白地表达出对精神力量的向往和追求, 在人深层的情感领域引起共鸣。她所描绘的叶片和果实中的眼睛, 如同眷顾人间的天使之瞳, 或悲悯, 或理性, 或愤怒, 或喜悦。而这些, 也都是画家本人内心情绪的体验。 (图二)

图三 生命之树(The tree of life),收藏于桑利斯艺术与考古美术馆(Musée d’art et d’archéologie de Senlis),1928 年

图四 大花束(The Large Bouquet ),146.1cm×113cm

维特根斯坦说:真正的神秘, 不是世界如何存在, 而是世界竟然存在。

萨贺芬 • 路易的作品恰到好处地演绎了天才哲学家的名言。她只描绘大自然, 也只有大自然能够引发她的创作激情。她笔下的花草、果实、树木, 色彩旖丽, 眩惑眼目。自然之物, 在其画中肆意地昭显生命奥义。

当时的法国, 充满自然神秘论的情怀。波德莱尔等文化圈的著名人物都是自然神秘论的拥趸。他们透过自然, 敏锐觉察到世界存在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质, 仿佛天启一般神秘的精神体验迥异于日常生活, 令人产生超脱现实的感受。这种与世俗截然相对的禀性, 成为向往精神天堂的萨贺芬流连大自然的契因。

萨贺芬全部的知识体系源自她虔诚的天主教信徒身份。当这位女佣对日常生活产生困惑时, 从讲解圣经故事到唱颂圣歌, 教堂的修女给予她大量的心灵慰藉, 并鼓励她以画画来得到精神升华。教堂中世纪圣像、圣训画以及斑斓的彩绘玻璃被她认为是某种精神世界的投映。于是在绘画的过程中, 她下意识描绘着自己心中的天堂——一座锦簇花团枝繁叶茂的秘密花园。

在其代表作《生命之树》中 (图三) , 作为背景的场景, 分明是圣经旧约中描述的天地之初景象。清晰分层的色彩, 和以弧线描绘出的边界, 能够明显看出圣训画对她的影响。中世纪那些简朴的上帝创世版画中, 时常出现由蓝天绿地环绕的代表光明的白色世界, 天地之外则是未知的黑色混沌的宇宙。

画作中央, 挺拔的树木禀承萨贺芬一贯的构图形式, 纵向连通天与地, 让世界成为完整一体。这种造型的生命之树在诸多欧洲宗教古籍中皆有出现。观者会感受到树木强劲的生命力扑面袭来, 拧转着的枝桠和叶片仿佛随时会突破画布延展到外界。画面内外被这棵生命之树搭建出一座精神与神性间的桥梁。

图五 天堂之树(L’arbre_de_Paradis),桑利斯艺术与考古美术馆(Senlis, musée d’art et d’archéologie),1928年—1930年

时间在她的绘画里流动着。每一棵草茎, 每一枚叶片, 都正在生长。作品中充盈着原始能量的生命力恰是萨贺芬从自己的上帝那儿得到的感召。 (图四)

在萨贺芬那些最极致的作品中, 黝黑的背景如同神秘的宇宙黑洞, 花朵和果实仿佛从异界涌出的生物一般流窜于画布上, 令观者瞠目甚至眩晕。成名之后, 她曾对采访的记者表露过:“爱是多种体验的, 我的画里体验它……有时我的画也会吓到我自己……”画面中流露出的不安情愫, 成了萨贺芬对自我人生的谶言。

从没离开过桑利斯, 从来不了解世界和政治的萨贺芬, 因天然的敏锐知觉, 也隐隐感受到大时代的动荡不安。自身在现实生活中漠然, 迟钝, 在精神对比下, 笔触却更直接。这是那个时代大部分画家的特征。对物化的现实感到无力, 在精神领域变得益发有力, 益发具有创造性。原生态的绘画者在创作中并无策略可讲究, 只能依靠自身被转化过的直觉天性。拥有超常天赋的朴素主义画家与那些受过学院派影响却蓄意破坏古典文化体系的艺术家之间最大的分别便在于此, 所有的不安和痛苦表达得更坦率, 更淋漓尽致。 (图五)

也许和常年帮佣工作的重复与单调有关, 萨贺芬吻合苏珊 • 桑塔格对土星气质艺术家的描述, 她理想中的世界是:避难所, 安慰以及诱惑。这类艺术家相信人的本质具有退缩性, 而意志该对此负责。人天性中的软弱, 在超我的层面被加以指责——要求加倍努力, 发展意志。一旦意志获得增长, 工作狂似的激情便随之出现。萨贺芬在战乱期间也一直持续着大量的绘画创作, 直到伍德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并承诺她以个人画展。

1.2.3.4.萨贺芬·路易作品

1.2.3.4. 萨贺芬·路易作品

1.2.3.4. 萨贺芬·路易作品

1.2.3.4. 萨贺芬·路易作品

作为艺术家, 萨贺芬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激情赋予其创作生命, 然而远离现实的精神世界又使得她难以正常的生存。矛盾造就伟大的作品, 却扼杀真实的生命体。萨贺芬中后期的作品中时常涌现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 最终让她迷失于自己营造的秘密花园中。

并非所有的创作者都能够清晰地知道, 自己是在造梦, 抑或是活在梦中。仅仅凭借直觉和因信仰而生的意志力进行不间断地作画, 萨贺芬将画展看作是对于过往日常的救赎。这位沉浸于自我世界的天才画家, 特别为画展定制了纯白的新娘礼服, 认定自己通过意志的磨练和洗礼得到上天的回应, 将获准永恒活在梦中的资格。画展因战乱而被迫取消时, 赖以依托的精神支柱彻底崩塌, 就连意志也随之消亡, 萨贺芬晚年的画作, 更接近本能的应激过程。毕竟逝者终逝, 崩塌的精神废墟也无法完全重建, 偶发的创作激情不过是对于过往梦境的眷恋和描摹。

具有超验情结的罗斯科 (Mark Pothko) (1903—1970) 在自己的绘画中不断强调艺术创作内在的悲剧性。在萨贺芬的作品中, 宿命的悲剧感更加震撼而外展, 宗教体验令她的画作中注入强烈的精神成分。与此相比, 罗斯科那压抑而抽象的悲剧情感, 与其说是强调, 莫若说是在把悲剧回归到古老的形而上体系当中去。

失去精神世界的女画家, 后期作品中除了不安和惊惶之外, 更多地超越了时空, 令人感受到瞬间即永恒。潜意识中对于永恒安宁平和的追求, 和她宿命般幻灭的悲剧一生, 在那个繁华又动荡的大时代背景中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点缀。幸而得力于伍德的大力宣传推崇, 朴素主义获得应有的认可和地位。出身草根的传奇画家的原作, 现在被巴黎的马约尔美术馆 (Maillol Museum, Paris) 、尼斯的国际素朴艺术馆 (Museum of Naive Art, Nice) 等世界知名艺术馆廊收藏。桑利斯的市政大厅将其画作悬挂在醒目位置, 生前被人成为“桑利斯的萨贺芬”的天才绘画者, 终于实至名归。

“萨贺芬:先生, 您知道吗?执着于自己的作品, 在锅里也能找到上帝, 当我悲伤时, 我会去野外, 摸摸树, 和花、鸟、虫子说说话, 一切就会好的。

伍德:收藏是收藏者对信仰的诠释, 不能被随便丢弃;相信世界上有灵魂, 所以人类才会悲伤。”

来源:《收藏与投资》2015年第12期     魏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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